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不同的平八郎（三）
　　平八郎的认主仪式有点过激，夸张。
　　怎么说在当时那个强悍才是衡量一个武士价值的时代，因为胆小而被收入麾下，那可就太例外了。要是就这样什么事情都不发生，反而该说它太不正常了。——平八郎作为内院护卫，在信长侯身边第一天开始工作的时候，他立即便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极其困难的处境。
　　他的工作是守卫信长侯的住所，每天都得到信长侯住所的院子里执勤。就在认主仪式之后去执勤的那天，在厩马门附近，前面过来了两人同行的武士。因为和其他同事大多都已经做过介绍，而过来的两人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面孔，他便简单的一个注目礼，打算让他们走过去。
　　“啊，不，不好意思，有件事想和你确认一下。”说着，其中一人向他走了过来。
　　“在下是旗本室桥辰右卫门，这次被主公新收留的可是阁下吗？”
　　“见过二位。”平八郎突然被喊住，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他弯腰行礼。
　　“不错，在下确实就是刚征聘为内院护卫的本多平八郎。”
　　“什么，你叫本多什么？”
　　“平八郎，本多平八郎。”
　　“啊——？”对方啊的一声张大了嘴巴和眼睛。“你，你竟然就是那个……”
　　“不，不是，不是的。”平八郎慌忙摇着手说：
　　“不是那个，不是那个豪杰的本多平八郎，是不同的平八郎。”
　　“哦，……原来如此啊。”对方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邪笑。“不是豪杰的平八郎啊，不是豪杰，就是相对较弱了。嗯，那就是说是不强悍的平八郎。——如此，在伊势大战中躲在空壕沟里披草颤抖的就是你了吧？”
　　“这个，其实，这个是有原因的。”
　　“这很有趣，那就让我们来听听是什么原因吧。”
　　“但是，……但是，——唉，说不得。”
　　“为什么说不得呢？”
　　“就是说了也没法让你们明白。”
　　对方带着嘲笑的目光俯视着心虚地看向下方的平八郎，“没错，战场本来就是我们武士的暴尸之处，我们从小就有这种觉悟，即使听了你胆小怕死的理由，自然也是无法理解的，——打扰你了，不同的平八郎阁下！”
　　两人在哈哈大笑声中离去。
　　庆祝宴会过后的这件事，将平八郎在城堡中的地位确定了下来。从此以后，平八郎陷入了与一批又一批同僚做相同问答的烦恼之中。假如他有更多一些的社会经验，或者多多少少也算是一位勇士、豪杰之辈，那么想要打破这种倒霉的命运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但他的心太过纯洁了。在他真诚的内心中，存在着太多任由那些世间无聊俗物们嘲笑的空间。
　　在宽阔庭院中的梅林里，鲜花盛开后的一天，正在庭院里执勤的平八郎，在泉亭下被五六名信长侯身边的小姓【注2：小姓】们包围了。——织田家族的疯狂小姓是闻名藩国内外的，他们年龄还只在十五、六岁至十七、八岁之间，但他们武艺高强，都是一些傲气冲天、狂暴的家伙。
　　“喂，喂，稍等，请稍等一下。”
　　明明才只是些少年，却从头到脚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不用说完全就是仗着君宠。
　　“此次新招的内院护卫就是阁下吧？”
　　“正是在下——”
　　平八郎心想，又来了。面露刁难之色，斜眼盯着平八郎，一名年长小姓以高傲的口气说：“听说，你本来只是丹羽长秀阁下的家臣，也就是说只是主上的陪臣，却被新招聘为直属家臣，想来在伊势大战中一定创下了不小的功勋吧。”
　　“我等孤陋寡闻——”马上又有一人不由分说接口说：“根本不清楚您的丰功伟绩，希望阁下能给晚辈们解惑。”
　　“可是夺得了头功？还是拿到了第一颗首级？仰或是先登城头？给我们详细说说嘛。”
　　咕嘟一下平八郎吞下一口唾沫，看着他那模样，他们的态度更加傲慢了。
　　“快开始吧，不必谦虚。”
　　“给我们也分享一些幸运嘛。”
　　“说给我们听听。”
　　“难不成不打算给我们小姓面子？”
　　“那样的话我们也会有想法的……”
　　“不，绝对不是，——”平八郎已经涨红了脸。“绝无这个意思，至于功勋，其实，不，真的没有可以向各位说的功勋。”
　　“没有可说的功勋——！”
　　小姓们继续追问：“不是头功，也没拿到第一颗首级，那么二三颗武将首级总该有吧？”
　　“还是有更……”
　　正打算继续乘势紧逼的时候，“住嘴！”尖锐的斥责声打断了小姓们的话，一位美丽的公主走入小姓们和平八郎之间。——是宁宁公主。她横眉竖眼，水汪汪的黝黑双眸中怒火燃烧。
　　“你们在干什么？只不过是一群留着前发的小孩【注3：留前发】就拿世间的传闻搬嘴弄舌，欺负别人性格温和，就嘲弄对方真是下作透顶了。——快，都给我赔罪离开此处！”
　　“——是。”
　　再怎样的疯狂小姓，在宁宁公主面前可就什么都不是了。随着年长小姓啪嗒一下低头谢罪，其他人也都一个个纷纷低头行礼后，逃离而去。
　　宁宁公主盯着他们，等他们都离开后，“您就是本多大人，是吧？”她这才平静地转过身来。
　　——平八郎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从语气中，对方尊贵的身份他还是能够猜到。
　　“是，正是本多平八郎，不是那个豪杰，是不同的本多……”
　　“请稍等，”宁宁公主立刻打断平八郎的话。“为何要这样自我介绍呢？”
　　“是，这个是，因为那个……”
　　“元旦的贺宴，那时我也坐在上席听你说过。为何要作那样的解释呢？哪怕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本多平八郎，只要您的姓名是本多平八郎，那就毫无必要作那种解释呀。”
　　“——是，正如您所说。”平八郎连耳根都涨红了，他说：
　　“您说的确实有道理。只是在下心想……可能会被误解成德川家族的豪杰，闻名天下的恶鬼平八郎，就不得不作解释了。”
　　“如此软弱之心又如何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士呢……”
　　胜似男子性情的宁宁公主正紧咬嘴唇，但当她看到对方羞愧满面的脸色，她急忙换掉质问的口气说：
　　“来，到这里来坐下吧。”说着，自己先行走进泉亭之中。——然后等平八郎也进来坐下后才说：
　　“听说您在伊势大战时，披草躲在空壕沟里，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吗？”
　　“虽然十分窝囊，但确实是事实。”
　　“您就那么怕死吗？”
　　“不是这样的。不，完全否认也不正确。……我想向您仔细说明，不过，您能听我解释吗？”
　　这么说着，他转过头来看向这边，那眼里显现出就像依赖母亲的幼儿那样迫切的眼神。——宁宁公主像要将那眼神紧紧拥抱住似的接住，她点了点头。
　　“在下是飞驒国大野郡的出身。”
　　平八郎平静地开始述说：“在下家族数代都是乡里本土的武士，父亲名叫本多市正。祖父名叫平八郎曾奉北条氏康为主有过豪雄之名，为了勉励在下能够继承祖父的业绩，父亲让在下继承了祖父的名字。——既然生在这个战国乱世，在下也自然有将来在战场上取得功名，成为一国一城之主的野心，因此自幼便一直专心于武道修炼。然后，……虽然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但作为武士所应有的能力，应该说在下也都通过锻炼已经具备的。可是刚从故乡出来，在伊势大战时，发生了未曾想像到的事情。”
　　“未曾想像到的事情是——？”
　　“前主公丹羽阁下负责的阵地是滩野口，但冲锋刚开始，在下便驱马向前。然后为了找到值得对战的对手，便在马背上挺直身子叫喊，——在下便是本多平八郎……。自报姓名。于是城兵中便出来了三濑入道，大河内教通等颇有名声的七、八名勇士，——是本多平八郎，是个好敌手！我来与你对战，让我取了你的首级。他们叫喊着手持长矛一起冲杀过来。”
　　这时，平八郎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应该是他想起了当时那种极其可怕的记忆。然后他歇了一口气，继续说：
　　“再怎么说，自己也不过是初次上阵而已。哎呀，被误会成德川家族的本多平八郎了！当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无以言喻的恐惧占据了全身，在下一下子就忘我地逃跑了。”
　　“我完全能够理解您的感受。”
　　“那时的景象到现在还能浮现在眼前，-----他们当时的气势可是认为在下就是那个闻名天下的恶鬼平八郎，所以都想要拿下首级，争取得到一千石领地的赏赐，他们一个个都争先恐后的直冲而来。简直就像有上千个恶鬼冲过来似的，……在下能够逃脱都已经竭尽全力了。”
　　平八郎的牙齿紧咬着下唇。

　　不同的平八郎（四）
　　宁宁公主完全理解了这个男人悲惨的命运。而且，好胜的性格使她在爱情方面却拥有了一颗远超常人的少女之心，她感觉到自己正被一股不可思议的魔力向平八郎所吸引，无法抵挡。
　　——太可怜了。她很想对他这么说。
　　在元旦的庆祝宴会上第一次见到他以来，他那宽大肩膀、魁梧的体格、浓密的一字型眉毛、还未染上世俗尘埃的纯真眼睛，宁宁公主一不留神便会发现自己正在眼前的空中描绘他的幻影，于是便会一个人偷偷地红脸。
　　“谢谢您把全部说给我听。”宁宁公主端正坐姿说：
　　“不管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说，至少我不会认为您只是一个普通的懦夫，您在战场上逃跑是因为被误认为是德川家族的本多平八郎了，——但是——平八郎大人，您不能这么想吗？这天下本多平八郎就自己一人，其他的都只是自己的假冒而已。”
　　“—----什么？……”
　　“您是日本国的诸侯霸主织田信长殿下的直属家臣，而恶鬼平八郎再怎么勇猛，与您相比，也不过是一个三河国小诸侯的家臣，您才是能够堂堂正正宣称自己是本多平八郎的人。”
　　“确实也能这么想，不过……”
　　“不能只有一颗软弱的心，您只是在对自己心中想像的恐惧而害怕，自己不是德川家族的本多，不同的平八郎，这种思维的软弱之心会生出可怕的恐惧来磨灭您心中的勇气。平八郎大人，请扔掉这种软弱之心。本多平八郎就我一人，我才是天下唯一的平八郎，应该这么想，您能做到，您一定能够做到。”
　　平八郎抬起看着下方的头来。见到他眼眶里开始有了闪闪发光的力量，宁宁公主不由得握紧平八郎的手说：
　　“宁宁相信您，平八郎大人。您一定能够成为织田家族一流的大将。宁宁的丈夫必定将会是一国之主的！”
　　“——啊？！”
　　啊的一声平八郎站了起来，而双颊红遍耳根的宁宁公主擦过站在面前的平八郎身边，跑开了。
　　但是，令平八郎惊讶的并非公主话中的“丈夫”二字，而是宁宁这个名字。尽管知道对方应该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公主，但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宁宁公主。在整个美浓尾张区域，以其美艳无比却又不输于男子的女中豪杰而闻名于世的宁宁公主，——其真人刚才竟然就在自己的面前！而且她还握着自己的双手。
　　“——啊！”平八郎突然发出不知是后怕还是喜悦的叫喊声。
　　公主说自己会成为织田家族一流的大将。当时从握住自己的手传来的温柔力量已经完完全全地渗入自己的血液之中，不再分离。而且——作为自己的丈夫一定会是一国之主……。
　　“对！”平八郎一下子昂首挺胸，望向天空。
　　“自己是天下唯一的本多平八郎，就应该是这样，没有其他的平八郎，自己才是真正的本多平八郎，……恶鬼平八郎不过是， ——只是自己的，……会由在这里的自己……”
　　用挑战的眼神凝视着空中，这样下定决心，但不久平八郎便感觉到一股袭来的疲惫感，想要独占平八郎的这个名字，但与对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德川家族的本多忠胜，自从十三岁初上战场以来，每战必有功勋，和井伊，榊原，酒井一起四大天王的名声早已无法遮掩，与如此勇将相比自己又如何呢？……站在此处的自己，究竟如何呢？
　　“这个，不可能吧，恐怕自己终究是……”
　　“你在干什么？平八！”
　　忽然在耳边被人叫唤，平八郎“啊”的回过神跳了起来。——只见信长侯带着两名侍女正站在一旁。
　　“啊，这，主上。”
　　“现在再慌张已经来不及了。刚才在这里和谁在密谈呢？”
　　“没，绝对没有，没有什么密谈。”
　　“撒谎是没有用的。”信长侯的大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但他的嘴上却含着微笑。
　　“在战场上胆小，这方面却不让人小瞧呢，嗯？”
　　“这个，完全不是这样的，只是……”
　　“不必听你解释，但在内院和女子密会可是不被允许的。不过也行，能鼓起勇气来也不错，最近要攻打越前国，本来打算让你留下的，但既然你有了勇气，那么，作为奖赏允许你随本侯出征。”
　　“——是，谢主上。”
　　“怎么了，现在就开始发抖了吗？”信长侯高声大笑着说：
　　“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想娶宁宁为妻那是绝不可能的，你别忘了，想要得到宁宁的勇士，那人数就如雨点一般可数不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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