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浅不言深

　　耳边挂着的黑框眼镜近乎要垂到桌面，脸也深深地埋在厚厚一垛纸质资料里不见踪影。后脑的头发高高地束成一个马尾，在秋晨散漫的阳光泛着淡淡的栗子色。

　　配着后面墙上去年他生日的时候品牌部送的字画，据传还是去法华寺求主持开过光的，然而求的却是相当俗气的“岁月静好”四个隶书大字。

　　……倒也相衬。

　　“董事。”她匆匆忙忙站起来，马尾在脑后晃了晃，搓搓手显得有点紧张。

　　“嗯。”何嘉言问，“在忙？”

　　“熟悉一下业务。”她笑了笑。

　　他点点头，转身往里走，“待会十一点有人要过来。你知道茶怎么泡吧？”

　　“知道。”说起来，刚开始看到茶几上那套功夫茶的茶具，她也觉得头晕眼花，但是好在很快主管就告诉她泡茶不需要用上这套茶具，只要用普通的紫砂杯就行了。

　　“毕竟董事上任这五年，我就从来没见他吩咐过要用。”主管说，“大概只是个摆设。”

　　然而何嘉言交待完了事情，站定了半秒又回头，自上而下仔仔细细地扫了简深一眼。她被人瞧得心虚，两只原本下垂在裤子中轴线的手不自觉挪到身前交叠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何嘉言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

　　……那是不是很好看？

　　马马虎虎吧。毕竟高中生。

　　约好的时间是十一点，结果离十点半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人就来了。正装待命，头发也定了型，一丝不苟得有些刻意，对简深笑得很客气，说的话却有点轻佻，“秘书小姐，我来找何嘉言，提前约过了，帮我催催他好不好？”

　　“您在这儿稍等一下好吗？”简深笑笑，“董事正在里面打电话，我不方便催他。”

　　说打电话不过是个由头，只是何嘉言说了定的十一点，她没理由十点半就放人进去。

　　“啊……”这人拧了眉头，隐约有些不耐，“可是我这件事真的很急。”

　　“里面的电话也很急。”简深微笑，“来找董事的客人都很急呢。”

　　“但是我……”

　　这工夫间何嘉言开了门，表情冷淡地往外看了一眼，“进来吧，郁文。”

　　“学长真是个大忙人，想要来您的三宝殿可不容易呢！”郁文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定了，笑，“秘书小姐是新来的？真不会通融。”

　　何嘉言眉一抬，“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行行行，学长说得在理……”尽管一口一个学长喊得亲切，但他的态度实则放得很谦卑。多年没见的学长，眼下的关系又是求人投资A轮，这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关系当然只会让人尴尬。

　　郁文正愁没话说，简深敲了门端了茶盘进来，她一身白衬衣黑西裤的常规打扮，挑不出错也出不了彩，微微下腰的时候一节平直的锁骨从领子里溜出来。近了瞧能发现她皮肤是细腻的瓷白，有几处地方还蜿蜒着青色的血管。把杯子放下的时候，那双冷淡的黑眸与他对视了一个来回，然后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

　　“这妞真正。”这也是肺腑之言。另外她这一来倒也提醒了他：男人之间除了正事，不就开开黄腔嘛！郁文啧啧几声，回过神看何嘉言，“学长你是不是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

　　“郁文，”何嘉言把手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脸上瞧不出情绪，“不分时间地点就发情，那是动物才会做的事情。”

　　郁文脸一僵：怎么就忘记了对方是当年金融学院里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的何嘉言？这家伙当年虽然还没接手老爹的产业，却已经是个有钱有颜的公子哥，论理说环肥燕瘦，什么样的女孩儿他挑不上？但何嘉言硬生生就是把自己凹成了一朵高岭之花：但凡是有女人在的地方，他都退避三尺得很自觉。久而久之，院中就传出了“久富必腐”的新闻，说是何嘉言从小在纸醉金迷的环境中长大，在上流圈子里阅女无数物极必反，从此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怎么就忘了这茬。此路不通改道绕行，郁文清了清嗓子，“前阵子碰到爷爷，老爷子说前阵子给学长介绍了三个相亲对象，结果全给你拒了。”

　　郁文的爷爷跟何家爷爷是老战友，当年一起拜过把子扛过枪的，所以他今天才能坐在这里跟何嘉言套套近。若非如此，单凭他跟何嘉言的前后辈关系，对方未必会给他这个面子。

　　“没拒绝。”何嘉言说，“只是换了个人去相亲而已。”

　　“……”那还能叫相亲？郁文心里吐槽，继而好奇，“不过啊，学长，听老爷子讲，那三个姑娘去之前本来都信心满满要做老人家的孙媳妇，回来之后怎么一个二个就铁了心要跟那个人跑？你这挑的是什么人去代你相亲的啊？”

　　何嘉言淡淡看他一眼，“……不如说说你现在的A轮融资？我听说做的是基因检测。”

　　……要的就是这个！郁文大喜：再怎么侧敲旁击都是为了回到正题。

　　过了半小时人就走了，来时行色匆匆去时春风得意：大约是心愿得偿。简深进去收拾桌子一眼就看见一玻璃缸的烟灰，何嘉言坐在电脑后面，眉头深锁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这苦大仇深的样子……有钱人也是有烦恼的啊。

　　她端着东西要走，何嘉言出了声，“你过来一下。”

　　简深回头，“您叫我？”

　　“帮我看看这个。”简深把手上的东西放下，然后走到他身边：屏幕上是花店的网页，一眼扫下来是各种品种的鲜切花及单价。所以令有钱人感到烦恼的事情是——买花。

　　何嘉言自觉起身，到旁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环抱着手臂看着她，“你们女孩子应该都对这个很有研究吧？”

　　……他怕是对女孩子有什么误解。

　　简深手握到鼠标上，又转脸看他，“那我就按我自己的……”

　　不等她说完，何嘉言已经点了头。于是简深一行行滑下来，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女性的的身份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帮助。花的品种多就不提了，每种花又分几种颜色：嗯，居然还有绿色的康乃馨。——谁会买啊？

　　然而销量并不少。简深点到大页面一看，其中一条评论点赞最多：

　　“爱是一道绿光”：“色泽鲜艳，形状饱满，一看就是用了心，谢谢卖家。今天要带着六十六朵康乃馨去会会三儿啦。[开心][开心]”

　　“爱是一道绿光”追加评论：“[图片][图片][图片]。”

　　图一是大捧的绿色花束；图二是一家公司的大楼入口，连公司名称都拍得清清楚楚；图三是一条横幅：感谢XX女士为我老公提供生理服务。

　　简深：“……”

　　她没忍住抬手轻轻咳嗽了一声，微微尴尬地想要挪开眼，结果正好对上何嘉言的视线——更尴尬了，于是她又回过头看屏幕。

　　这条评论的讨论区十分热烈，当然通通跟花本身没关系。大部分评论都站在楼主这边，也有少数人标新立异说楼主毒辣结果被怼到体无完肤的。

　　“杀人不敌诛心，美女这招真毒。”

　　“其实想想也是无奈之举啊，毕竟出轨不犯法，只能算个人道德问题。横竖拿她没办法，这一招也是出奇制胜。怎么说呢，三人者，人恒三之。看开点儿吧，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

　　简深关掉绿色康乃馨的页面，转而开始了正题，别的倒都还好，就是有一个……

　　她扭头看何嘉言，“粉的白的黄的红的，玫瑰花您要什么颜色？”

　　“不要玫瑰花。”他蹙眉，“她不喜欢俗气的东西。”

　　不喜欢俗气的东西……她倒是挺喜欢的，而且她喜欢的还是最俗气的那种大红色。简深略觉可惜地向下滑动页面。话说回来，这不是都知道这个“她”喜欢什么了吗？那何必还要让别人代劳？

　　不满归不满，老板是老板。简深把花色挑好了放进购物篮，随后站起身来。

　　“我已经选好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于是简深端起茶盘重又往外走，何嘉言说：“等会你下去拿一下。”

　　“嗯？”

　　“我说花。”他想了想又叮嘱，“不要说是我买的。”

　　“……好。”

　　她在网上加加减减时尚不觉得，等实际拿到了手，那束花近乎有她半个人的体量。从花店小哥手里接过花再坐电梯回顶楼，这一路上简深接受了无数女性同胞的注目礼。简深初来乍到，其他人不认识她，倒也不好意思上前询问。等回了顶楼，陈科长第一个从大开间跳出来拦住了她，“唉唉唉，私人物品不要带到办公室啊，要放就放储物柜。储物柜知道在哪儿吧？”

　　“陈科，储物柜那么小，花放进去不就压坏了吗？”主管出了声，“人家男朋友一番心意，被压坏了怎么行。小简，你就把东西搁这儿吧。”

　　陈科长冷哼一声，悻悻地杵在那儿没再说一个字。主管也是一番好意。虽然事情并非如她所想。可是搁这儿……那要怎么给何嘉言呢。这会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简深一时发了愁。忽然听见陈科长低了声怯怯地喊，“……董事。”

　　这声董事就跟上学时候班长那声老师好一样，大开间的十来人纷纷起立，主管也三两步走上前，“董事。”

　　何嘉言漫不经心地扫了简深……怀里的花一眼，问：“怎么这么吵？”

　　“是简深……”主管手一拦，挡下急切欲言的陈科长，“没什么事情，董事。”

　　又不让她说这花是他买的，那现在要怎么办？简深无意识地抬头，他也正看着她，仿佛心有灵犀，“你过来。”

　　得救了。等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何嘉言已经走在了前面，身后陈科长嘟嘟囔囔着抱怨，“连玫瑰都没买几朵，算是什么男朋友啊……”

　　简深唇一勾，施施然地对她笑了笑，“因为我不喜欢俗气的东西。”

　　掷地有声。何嘉言听得挑了眉。

　　——这是个很不高中生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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