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债

　　尹子明与江漫雪两家其实算是世交，两个人小时候还见过，只是那时候江漫雪还小，张暗李明王老暗对她来说都是一张脸，和当代的脸盲症很有异曲同工之妙。

　　尹子明就不同，他比较早熟也不脸盲，自幼时那次分别之后就一直心心念念牵挂着江漫雪，只不过这种重逢应该是他始料未及的。

　　过去毕竟是通过江漫雪的记忆呈现出来，她不清楚的事情，顾梓熙他们也了解不了太多，只知道江父这次去江南，实际上是去见老朋友最后一面，然后尹父临终托孤，让儿子跟着回了江家。

　　尹子明的年纪在那个时候已经不算小了，乡镇的很多同龄人都已经挑起家庭重担下地干活。

　　尹子明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个读书人，和所有寒门学子一样，立志一举成名天下知【注】，所以他不仅不能挑担子种地，还需要一间安静的书屋和一袋沉甸甸的路费。

　　江家其实并不富裕，江父平日里收入不高但又很有读书人的清高，还要时常靠着江漫雪的一手好刺绣本事贴补家用，如今尹子明来了，本来刚刚好的家用现在又缺了点。

　　但是街坊邻居的数目是个定值，他们的生意都做遍了，而且大家的欣赏水平普遍很低，让江漫雪有种孤芳自赏的凄凉感，所以江漫雪就需要往更广泛更高层次的区域去寻找潜在客户。

　　释魂香燃出的烟在此刻变换了颜色，画面也跟着黯淡了不少，江漫雪的人生悲剧就是在此时埋下了伏笔。

　　三月桃花开，江漫雪已经在尹子明的案头替他磨了一个多年头的墨。

　　尹子明的定力还是很好的，整整一年多的夜深人静佳人在侧，他依旧可以凝神静心对烛苦读不为所动，中了举人后再接再厉准备会试。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清心寡欲，至少隔壁镇子上老财主的小儿子，赵封一不是。

　　身为地主家的宝贝儿子，自然不能和那些穷小子同流合污，而是要跟随一众纨绔的脚步，赵封一做得很好，吃喝嫖赌上房揭瓦一样不少。

　　但这些最基本的日常，入不了上等纨绔子弟的眼，赵封一总觉得自己还少做了些什么事，因此让他无法成功跻身纨绔之列。

　　这一日，上门来给他阿姊送衣裳的江漫雪成功点醒了他。他虽然平日里没少和女子打交道，但都是些青楼女子，还从来没有染指过清白姑娘。

　　赵封一一向是个做事不过脑子的，有了想法就要实践，于是他略施小计成功将江漫雪骗到后院，然后在拐角突然出现。

　　江漫雪可能反射弧生得比较长，脸上完全没有赵封一预计的惊慌神色，在他还没有想清楚下一步要做什么的时候就挥一挥衣袖，潇洒离开。

　　赵封一盯着江漫雪的背影看了许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第二天，就有人敲开了江家的小木门，是赵家派来纳采问名的。

　　这一日，尹子明第一次背书岔了神，一言不发地看着砚台看了一首诗的时间后，甩袖冲到前厅，当着赵家人的面，以一幅画为礼向江漫雪提亲。

　　这么久以来，尹子明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喜怒从来不形于色。冷静的人偶尔不冷静一回往往都格外有魅力，最后一向懂事温顺的江漫雪以死相逼，逼得江父请走了面色铁青的赵家人。

　　赵封一听说这件事后，仰天大笑了几声，笑得赵老财差点以为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被气疯了，想去找江家人算账时，叉腰说了一句：“天下女子千千万，老子才不稀罕这么个黄毛丫头。”

　　故事发展到这里，本来应该是江漫雪与尹子明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完美杀青，可是这不是童话，即便是也是未删减的暗黑版成人童话电影，正剧才刚刚开始。

　　春闱将近，尹子明在桃花树下许下誓言，说等自己考取功名后就回来迎娶江漫雪。

　　纵观古今，誓言往往都是悲剧的预告，要娶就该马上娶，等这个那个的，黄花菜都凉了。

　　但最终尹子明还是提上之前预定好的那一袋沉甸甸的路费，告别江家赴礼部赶考。

　　江漫雪站在江边看着逐渐缩小的船影，终于没忍住哭成了泪人，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也许她是预感到了江上这一别，从此生死两茫茫。

　　其实顾梓熙想说，尹子明背上那一袋，大都是江漫雪熬红了眼睛，扎肿了手指，日以继夜刺绣换来的，她也许是伤心自己的功夫就这么打了水漂。

　　但是看了眼因为一时动容，眼睛里不断溢出血来的狰狞面孔，她生生将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尹子明走后，江漫雪又翻出先前未完成的嫁衣，掐算着日子大概在尹子明回来的前两日能做好，她每每看着袖口的鸳鸯，都仿佛看见了两人相依相偎的美好未来。

　　然而这次只是错觉，还没等江漫雪绣好嫁衣，一群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凶狠强盗就攻进了镇，强盗做的事无非就是烧杀掠夺抢姑娘，最先遭殃的自然就是既有镇花又有声望的江家。

　　场景在此刻变得不太清晰，偶尔有断裂，顾梓熙的意识感知与画面相连，所以在一阵清晰的心痛感过后，她知道江父在他这场飞来横祸中丧了命，而江漫雪被恰巧赶过来的赵封一救了。

　　至于赵封一为什么会刚好出现，并不是侠肝义胆英雄救美，而是这伙人本身就是寻他的仇，只是听了些小道消息，以为江家和赵家是姻亲，就先拿这一老一女开刀。

　　不过此时的江漫雪并不知情，以为赵封一欠了天大的恩情不知如何还，又亲眼见到父亲被杀，一时难以接受整日郁郁寡欢。

　　赵封一既然还能赶过来救江漫雪一命，就说明他不是完全没有良心。他见了江漫雪这幅样子心里也很是愧疚，又没有办法每日愁得头疼。

　　直到有一日，他看见江漫雪坐在池边对着画出神，赵封一才想到了那个远在京城的尹子明。

　　江漫雪本一直挂念着想去找尹子明，又不知如何跟赵封一提及，这日赵封一主动问起，正是合了她的意。

　　她执意拒绝赵封一派人随同保护的好意，赵封一无奈，只好拿了一些银子和干粮给她，待江漫雪沿着尹子明的足迹踏上赴向京之路后。

　　赵封一又修书一封，本意是想告知尹子明一声，好让他接应一番，却没想到这封信最后成了江漫雪的催命符。

　　江漫雪大概是从小生活环境太和谐，没有什么危险意识，不知江湖险恶，这一路山高水远不知道有些什么妖魔鬼怪，唐三藏取经还要带上三个各有神通的徒弟，何况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而另一边的尹子明也不太顺畅，船在路上遭遇了水难，死了许多人，尹子明多亏遇到了贵人才捡了条命。

　　救他的人是随父南下出游的苏卿卿，那时她正要回客船，就见尹子明晕倒在一旁，手边躺着一个浸了水的精巧荷包。

　　尽管苏卿卿和江漫雪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是苏卿卿救尹子明时，眼里的柔情却与江漫雪当年颇为相似，可见天下动情女子本是一家。

　　苏家人际关系复杂，苏卿卿只是一个妾室的女儿，在苏家的风头却盖过了嫡长女，她必然不像脸上看起来那么单纯，这一点可以从苏卿卿在尹子明昏迷后，听见他口里反复念叨着漫雪两个字时，眼里骤现的狠色得到侧面证实。

　　尹子明醒来后得知苏卿卿救了他又日夜守在他身边照顾，心里十分感激，但此时也仅限于感激。

　　苏家正是在京城，苏父得知尹子明要去赶考，便邀请他一道同行，尹子明本想拒绝，却奈何不了苏卿卿一番软磨硬泡。

　　于是日日守在尹子明案头的身影从雪青色换成了淡粉色，尹子明依旧凝神静心攻读书籍，只是偶尔瞥见案角荷包上的水仙百合，有些失神。

　　这一日，家丁拿着一封信敲开了尹子明的门，看封面正是赵封一先前写的那封，只不过这封信在一个时辰前刚刚从苏卿卿的房中出来。

　　信上大致是说，赵封一已经娶了江漫雪并且会好好爱护她，让尹子明莫再挂念专心考试。

　　尹子明不知道，苏府有一个人能模仿他人笔迹，几能以假乱真。

　　尹子明本来不愿意相信，但是当看见他临走时赠给江漫雪的画，此刻已经成了碎片夹在信封里，他还是没忍住，将荷包同信一起掷在地上。

　　还没等他缓过气来，苏卿卿的贴身丫鬟就哭着冲进来跪在他身前，大致是说苏卿卿被逼着嫁给东街那个纨绔公子，为了反抗已经自尽了，现在只救下一口气。

　　尹子明脸上神色几变，也不知他是不是想到了当初江漫雪宁死不嫁赵封一的情景。

　　顾梓熙透过画面看着这个扑在地上，声泪俱下浑身颤抖的丫鬟，感叹道如果她不去梨园谋差真是可惜了。

　　尽管顾梓熙知道这只是苏卿卿的一场戏，但当跟着尹子明进到苏卿卿房中时还是惊了一跳，原本神采奕奕的娇俏少女此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不省人事。

　　知情人尚且如此，何论不知情的尹子明，加之丫鬟又恰到好处地在众人面前哭漏了嘴：“小姐曾说此生非尹公子不嫁。”

　　不得不说，苏卿卿对自己是真狠，明明知道尹子明心有所属，还要以命相搏换尹子明的同情愧疚。一个对自己都能如此狠的人，就不用指望她能对别人手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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