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韦舒征杵着没动，薛醍齐抓起枕头扔过去。
　　韦舒征眼疾手快挡开了，枕头滚地上，他脚下跟着一跳，躲到隔扇旁，“滚了，这就滚了。”
　　不忘把枕头捡起来小心搁在一旁圈椅里，好心提醒道：“你是官跳四级，又挂了差遣，回上京少不得要给一个镇国大将军的职，朝廷不知多少人眼红，搞不好你要被世家当箭靶子了。”

　　“就你话多。”薛醍齐不耐烦地听，翻了个身。
　　经他这一闹，睡得实在不好，两个时辰不到，梁清就过来催她起床洗漱。

　　她穿戴时，梁清在屏风外道：“定陶县那位大王昨儿就赶到了，陪着太子在灵前守了片刻。”
　　“太子如何了？”她问。
　　“哭累了，后头就去歇了。”

　　薛醍齐脑仁泛疼，出来坐在椅子上按了按额角。
　　她用一夜的时间都没能捋出个头绪，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掉进了官家精心布置的棋局，做了小太子姒子疆的踏脚石。
　　她自己被扯进去倒无所谓，偏她背后是东西两个薛家，搞不好姨父戴斫也要牵扯进来。

　　梁清端来洗漱的水，“诸位大臣都没怎么好睡，今一早就侯着了。”
　　薛醍齐泼了泼赶路泛肿的脸，清爽了许多，“出了这样的事谁还睡得着，你睡得着吗？”

　　她这反问，梁清尴尬地笑了一下，出去捧了件连夜裁制的麻衣。
　　薛缇齐穿好系上带子，在榻前振了振衣袖，梁清在旁瞧着，就这成竹在胸的自信，沉稳的气势，全然不输上京最炙手可热的玉面小将军戴云。

　　“太尉衣裳起了褶。”梁清因她沾了光，一心一意伺候着，替她抚去衣袍挤出的皱褶，又见她拆了头发，左右寻着什么，便极有眼力地捧了铜镜。
　　薛醍齐目光一顿，深看他一眼，熟练地绾好发髻，整好衣裳大步出去。

　　晨间山下的空气还很冷冽，韦舒征脸冻得做不出任何表情，揣着手在门前不住跺脚，见她总算出来，哈了口热气迎上前。
　　薛醍齐问：“韦伯伯伤势怎样了？”
　　韦舒征道：“都是我这个儿子替他挡刀眼，他能受什么伤。”

　　薛醍齐本想骂他，转眼看他吊着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少说话，多养伤。”
　　韦舒征乐不可支，“奇了，我们薛大将军竟然会关心人了。”
　　薛醍齐冷笑，“是啊，毕竟你也只有这双手还有点用处，要是废了，韦家不得养个废人。”
　　“也太伤人了。”韦舒征捂住心口，他就不该指望她说出好话。

　　两人前后出来，前殿广场已清理完毕，排起帝王仪仗，诸臣也已经到齐，安静地在前殿静侯。

　　薛醍齐进来后，离她最近的银青光禄大夫韦充上来拜见，改口称她为太尉。
　　韦舒征觉得牙酸，在他爹背后翻了个很白的白眼。

　　薛醍齐关心几句，韦充只说没事。
　　他伤势不重，经过一夜休息脸色好了很多，反而那位只受了皮肉伤的金紫光禄大夫韩时敏脑门发汗，唇色乌青，状态十分吓人。
　　薛醍齐不禁担心他要晕厥在殿上，让韦舒征过来替他把把脉。

　　韦舒征爽快地答应了，请他到一旁坐后，笑嘻嘻地说：“韩大夫哪里不舒服都可告诉下官，下官别的不行，就这给人看病的本事还勉强。”
　　“……”我呸!
　　韩时敏只想啐他一口老痰。

　　薛醍齐问候过众臣后，跟在一侧的崔奂道：“定陶王正在侧殿和睿王说话，他没有职务在身，太尉不见也无妨。”
　　她要是不见，未免有摆官架子之嫌，况且定陶王如今也是有功之臣，用完就弃难免会落人口实。
　　“既是亲王，为臣的理当要去拜见才是。”

　　她先去了灵前一趟，才随崔奂去侧殿。

　　姒郸尹也是一夜没睡好，时醒时睡，脸上挂着两个眼圈不说，风寒也重了，一直在咳嗽。
　　只因他救驾来的急，长途奔袭，风寒侵邪，昨夜太医诊治过了，开了些药，但一时半刻还很难痊愈。

　　观狐替他拍背缓解，略觉好受了些。
　　子疆看他咳得两颊通红，极是担心，“小皇叔病成这样，要不歇上两日再走。”
　　姒郸尹摆手，“不妥，不能因臣的病延误行程。”

　　他咳嗽得厉害，惹得老睿王也跟着咳。
　　睿王年迈体衰，折腾下来，精神愈发不济。
　　子疆吓坏了，急忙让宫人给二位王爷置了温水润喉。

　　崔奂进来时，这一老一少两位王爷咳嗽连连。
　　子疆问他有什么事。
　　崔奂禀告：“官家，太尉觐见。”
　　子疆闻言忧心忡忡的脸又垮了几分，“传。”

　　太尉？
　　姒郸尹下意识往隔门处望过去。
　　他听说了，魏王托孤，任了一个校尉做太尉，还是女辈。
　　薛醍齐赶到定陶县调兵那日是李道增出面应对，他只在幕后，还没见过这位崭露头角的女太尉，倒是十分感兴趣。

　　大魏立国以来，女将虽有，做到太尉的还真没有，何况还挂了枢密院一把手的差，直接统领三衙十二房，天下兵马皆她一人说了算。
　　枢密使是军政第一人，但挂这差遣的向来只是临时，随时都可能面临变更和取代，然而安在一个女人头上，那就有噱头了。

　　从容沉稳的靴声逐渐向这边来，姒郸尹挺了挺腰板，端着杯子作势喝水，眼睛却瞟着门口方向。
　　垂帘下有二人一前一后地行来，前面的人弓腰垂首，是引路的小黄门，落后几步的那人梳着男人的四方髻，穿着连夜赶制的不合身的麻衣，依稀还能看见领口露出的圆领。

　　姒郸尹疑是眼花没看清，定了定神，再次看去。
　　她背脊挺拔地走过，半垂着眼，声音和别的女人并无不同，但掷地有声，特有的杀伐气息扑面而来，自骨子里透出来的英气是别的女子不具备的。
　　模样还是女人的模样，只是怎么装扮也不像男子，纵然她身形颀长，腰身细窄，整个人单薄瘦削。

　　姒郸尹摇头，低头饮水，忽听侄儿说了句，“我皇叔病急，不如让他先回定陶县休养一阵，等病愈了再上京受封，薛太尉以为如何？”
　　姒郸尹喉咙一呛，还未喝下去的水喷了出来。
　　观狐忙来擦拭，被他抬手止了。

　　薛、薛太尉。
　　姓薛的女将军。
　　这么巧的吗！

　　姒郸尹缓缓抬眸，那女人眼皮微垂，但那双纤长的双眉，眼尾上扬的凤眼，和记忆里那张脸严丝合缝地重叠了起来。
　　熟悉到心口像无数把刀在翻搅，姒郸尹只觉脑子里的血液都凝固了，咳嗽起来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薛醍齐去定陶那日就听说定陶王病了，还以为是病遁，没想到是真病了。
　　这倒让她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走到他面前道：“既然官家说了，大王不如就回定陶县休养十天半月，再整顿上京。”

　　姒郸尹低着头，没吭声。
　　薛醍齐古怪地瞧了眼，心头震撼。年纪轻轻咳成这样，别不是痨病。

　　“太尉放宽心吧，无论从前还是往后，小王都死不了。”
　　他也不知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是不是带着满腔恨意，但浑身血液在这一刻沸腾得厉害，脸脖子异常滚烫，仿佛大仇得报后的爽快。
　　压制了那股热血后，脊背又发起冷来，时冷时热，交替发作，亢奋难抑。

　　薛醍齐听了费解，她几时得罪过这位藩王？
　　在她迷茫的目光下，姒郸尹有些呆不下了，忙起身对子疆道：“容臣去换身衣裳。”
　　子疆不明白气氛怎么变得奇奇怪怪，愣愣地应了。

　　姒郸尹像是胃疼的样子，塌着肩，在观狐的扶掖下离开。
　　薛醍齐看向老睿王，老睿王尴尬不已，“太尉见谅，我这个侄儿被他父皇惯坏了。”
　　薛醍齐也尴尬地笑了笑。
　　她怎么觉得，定陶王对她有敌意，还不只一点。

　　姒郸尹从侧殿出来，晨雾已经散开，他憋了一肚子的气也消了大半。
　　想他堂堂藩王，居然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狼狈。
　　想起殿上尴尬的场面，恨不得把自己拖出来打一顿解气。

　　他悔得捶胸口，“气死我了。”
　　观狐挠头，“大王是在说薛太尉？”
　　姒郸尹立时变了脸，“谁说是她了。”
　　观狐摸摸鼻子，“那小人伺候大王更衣。”

　　…
　　回京这日，卢缤和叶孤烟护送灵柩先行，禁卫在殿前套了銮驾，护新君上路，老睿王禁不起颠簸，缀在仪仗最后，由韦充等人护送。

　　薛醍齐骑马走在銮驾侧，一路总觉后背阴嗖嗖的，几次转头，都和满脸不善的定陶王撞个正着。
　　说好回县休养，却执意骑马来送，男人到底再想什么，真心不懂。

　　“嗐，我说你们怎么回事？眉来眼去的，也不收敛一点。”夹在中间的韦舒征快被这种诡异气氛好奇死了。
　　薛醍齐朝他甩了一马鞭，“不会说话把嘴缝起来。”
　　韦舒征接住，“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欠了他很多钱？”
　　朝后望，那张鬼煞脸正盯着他，这要是把火，早被他灼出无数个窟窿来。
　　韦舒征缩了下脖子,笃定道:“要不就是你欠了情债，始乱终弃了那位爷。”
　　那眼神，是看死人的。

　　薛醍齐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有交集，我该有印象才是。”
　　韦舒征冷笑，“屁的印象，你不记得了，你当时伤了脑子，还是小爷我把你从阎王殿抢回来。”
　　“似乎有这回事。”
　　薛醍齐点点头，忽然瞪住他，“你刚刚是说，我失忆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