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作者:一双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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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5


      水钟声声,滴得极为缓慢。
      今一早观狐就被差来守铜漏了,守到这会儿,眼皮黏得睁不开,歪在柵足案旁打起瞌睡。乍然一听落水声,赶紧爬起来数点刻,都快近申时了。
      这会儿再梳洗赶去龙津桥差不多也要晚了。
      观狐恨脑瓜子不清泠,误了大王的事,抬手抽了自己两嘴巴子,硬着头皮去请。

      “大王,四刻了,时辰该误了。”
      没见人应,他一叠声地唤道:“大王,大王……”
      小跑着往卧寝跑,里头没人,循着家仆的回话一路找出来,终于在藩邸的西角门上找着了。
      姒郸尹精神奕奕地坐在马上,鬓发齐整,玉笄清透,圆领袍的袍角也是笔挺垂坠的,再配着玉组和金革带,倒显得刻意十足。
      他隆重的模样把观狐吓了一跳,而后是疑,再是惊。大王自己盯着时辰呢,还多此一举让他去守水钟。
      观狐腹诽着,给他递上鞭子,“大王真不让小底跟吗?”
      “不了,我自个去。”见着前面有辆厌翟驶来,姒郸尹赶紧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厌翟在角门停下,宜安在车上就瞧见姒郸尹骑马走了,下来后就不大高兴,和观狐抱怨,“皇叔怎么这样啊,我才来就走,明明还看见我了。”
      观狐哪敢说他是去会太尉,笑吟吟的接过宫娥递来的攒盒,弓腰迎她,“公主里头坐。”
      “皇叔都走了,还坐什么呀。怪没意思的,回宫去吧。”
      落地才杵了片刻,宜安又登车打道回宫。
      观狐抱着盒子,偷偷揭开,眉心皱得老高。再喜欢吃顶皮酥,也架不住天天吃呐。

      姒郸尹从藩邸出来,兴致很高,打着马到了龙津桥上,把马栓在桥墩上。
      街衢熙攘,白市还在繁忙,站在高处远眺,能清楚地看到上京河岸边密集地漂着货船。通商口岸的畅通,为大魏的繁华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姒郸尹记得小时候,他和爹爹曾微服至此。
      大魏建立至今不算久,老一辈的子民好多是从前朝那儿过渡来的,两相对比下来,都说姒氏的魏朝大不如前朝开放自由,程朱理学兴起,弊害束缚起美丽智慧的妇人。
      其实这是不负责的捧踩。大魏在前朝的基础上承继了发展,民风也还是相当开放。前朝后宫的女人在政坛大展拳脚,宫外的女人也能抛头露面,幽会情郎。她们没有太多限制,依然能穿着坦胸露/乳的裙裳,肆意散发魅力。

      想着父亲明宗皇帝勤勉的政绩,连枯等也不觉得多急躁。
      夕阳渐颓,眼见落下地平线,城中花灯纷起,一轮弦月毫无预兆地跳上夜幕,该来的人还是没来。
      姒郸尹不免焦惶,开始猜测自己是不是又被她骗了。
      那种被欺骗玩弄的恨意开闸洪水似的钻出来,撅着他的心用力撕扯。
      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他攥着拳头冷静下来,顶着一股道不清的倔劲逼迫自己继续等下去。

      等观狐找来时,已经满城灯火,夜市里人声鼎沸,他倔强地站在穿梭如织的桥上,仿佛和这世界的热闹隔绝开来。
      他的当哪里受过这份罪啊,观狐眼里泛酸,抱来斗篷与他披上,颤着嗓子劝他,“大王回府罢。”
      “小底探听才得知,戴家父子去了薛家,此刻都未回。太尉她……该是不会来了。”

      姒郸尹攥着拳头,眼底愈渐腥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绝望,“我不会再信了。她跪着来求我,我也不会再原谅她。”
      观狐搀扶他,一只手狠狠将他推开,脊背撞到了桥墩上,观狐疼得佝腰,险些站不起身。
      “大王要往哪去?”他忍着疼追赶。
      “滚开。”姒郸尹翻身上马,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驰入夜市,经过一家酒垆,他问店家,“有什么酒?”
      店家道:“蓬莱春,金斗泉,清心堂……我们这儿是上京第一酒垆,酒最全。”
      “醍齐酒呢?”
      “醍齐是红酒,这个……确实没有。”
      “没有醍齐酒也敢称第一酒垆。”姒郸尹冷嗤一声,在店家即将发火时解下钱袋扔过去,“给爷沽一壶上京最烈的酒。”

      十七岁前他长在吴太后宫里,从不知酒是何滋味。他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沾染了太多世俗的东西,包括这忘忧之物。
      她给他的第一杯酒,就是醍齐酒。他永远记得,还是少女的她坐在残灯下,双眸清亮的柔美模样。
      那时她问他:“你喝过醍齐酒吗?”

      酒的别称叫忘忧,但他喝光了一壶,还是没能忘忧,反而愁上加愁。
      “可笑。”姒郸尹跌落马背,摇摇坠坠地爬上拱桥。
      他趴在桥墩上,天上月色惨白,撒了一地的银霜,抚在他酡红酣醉的颊上,好似她的手……

      斑驳的蕉影在绮疎上摇曳生姿,微风徐徐起,烛光在各人的脸上鼓动,那涟漪般的阴翳为这场私密的长谈添了莫大的哀凉。
      士族和天家的博弈,胜算从来都微乎其微,遑论主动权掌握在官家手里。

      苏重礼回来了。
      王济翁也回来了。
      这场博弈真正的拉开了序幕。

      这是薛醍齐在回京后,第一次和姨父戴斫秉烛长谈。
      分析朝局,她足够冷静,这点戴斫信得过她,却也担心,“你申饬刘相裁减军队,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醍齐啊,你太心急了。”
      “要培养精骑收复三州,首先要过刘后那关,而你与刘相政见不一,仅是这一步就会让往后的路难走许多。”

      薛醍齐剪了灯,凝着光笑道:“姨父,我走的路一直都很难走。”
      她很理智,“先帝这一手棋于我也不定是坏事,至少他让我有机会去实现抱负。”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把脑袋搁在天子的御刀下,时刻准备去承那一刀。

      “西北三州的问题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五年十年,甚至几十年,亦或是后世,你也要做么?”
      戴斫说的很直接,戴云真怕她会因此丧气。
      薛醍齐却是一笑,握着那把剪子,“那就三十年吧。把西夏赶回老巢。”
      戴斫眼皮一抖,说不出话,半晌他呼出浊气,起身走到门前,“睿王手里的密诏,无论先帝的遗命是什么,你都要忍住。”
      “我明白。”薛醍齐提过黄绢灯,送他们父子出书房。

      到了门上,戴云不急着走,让父亲先行一步。
      戴云问她:“你头疾可还发作?”
      这话问出来,薛醍齐脸色微滞,淡淡回道:“好很多了。”
      戴云欲言又止。
      薛醍齐倒先开了口:“韦舒征说我失忆了。云哥,你知道这事吗?”

      她目光咄咄,戴云有些不敢看,“过去的事,何必念念不忘呢。”
      薛醍齐攥紧灯柄,“定陶王……我和他可有过往?”
      “没有。”
      薛醍齐松开力道,手心已是一片汗,刺着刀口,竟疼得她冒汗。
      “云哥,你不能骗我,我不希望你骗我。”

      “我……”戴云张了张嘴,到底也没再说下去。
      看到她手上的伤痕后,他皱眉去抓,“怎么伤的?谁伤的?”
      薛醍齐不着痕迹地避开,“云哥,姨父还等着,你该走了。”
      说着将灯给身边的僮仆,“去给戴将军照灯,送他一程。”
      僮仆提着灯,躬身走到前头,“戴将军,仔细脚下。”
      见她神情淡漠,没有心思再说,戴云愣了一瞬,道声保重,跟着僮仆出门。

      目送他离开白水巷,薛醍齐唤家僮去牵马掌灯。
      家僮听她的意思是要出门,有些害怕,“主母那儿知道了,小底不好交代。”
      “别张声就是了。”
      薛醍齐只管牵了马,跃身上去。高踞马背,瞄见门后探头探脑的小妹,竖指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解忧悄悄点头,看她的马在巷子里转了一圈,沿着幽长的石道飞驰而去,那尽头仿佛一个空虚的洞,把人吞了进去。

      夜市灯火阑珊,店肆摊铺陆续打烊,小贩们沉默地搬运着所剩无几的货物,渐渐的,路面只剩击柝催促行人归家的更夫。
      龙津桥上夜风吹拂,把月光也一齐吹散了,蒙上薄薄一层,月色下的上京河无声流淌,漂泊客乡的货船安静地靠向两岸。

      阗静,安详。
      原来热闹过后的上京是这样的。
      薛醍齐将吹散的头发抿到耳后,站在无人的拱桥上,眺望彻底堕入夜幕的上京河。
      头吹疼了,她才牵着马提着灯一步步从桥上下来。
      一直走到桥尾,意外地看到两团黑影,马在喷鼻息,人抱着手蜷缩在石墩下。
      胸口疼了一下,比身上的手上的口子都疼。
      真是好傻的人,她宁愿他不来。

      “你一直等在这里?”
      薛醍齐蹲下,把灯举高些,斑斓的一张脸就这么清晰地映在瞳孔里。
      晒的,醉的,可能还有气的,混在这么一张年轻的俊脸上,说不出的……好气好笑。
      “我谁都没等。我是定陶王,谁敢让我等。”他嘟囔,“我才没那么憨。”
      春风吹酒醒,夏风也吹得他醉意全无。一定是酒家无良,在酒里勾兑了水。
      他维持着盘腿坐的姿势,吸着鼻子。也不知道先前的滔天怒火都被吹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心里没有气,只窝着莫名其妙的委屈。

      薛醍齐打量着,忍不住笑出来,“大王哭过了?”
      “吹的,进灰了。”姒郸尹把脸转到一旁,不是很想和她说话。
      薛醍齐放下灯,从袖子里掏出丝绢递上,他哼哼唧唧地把脑袋歪到一边。
      “对不住,是我来迟了,给大王赔不是。”薛醍齐陪着笑,看他仍是不愿意理会,只好捏着丝绢给他擦脸。

      就像对待哭泣的小孩,宽哄撒娇的少女。男人做的事,到了薛醍齐这儿全都调了个。
      她力气也不像闺中那些抚琴莳花的仕女,每一分力气都蹭到皮痛。姒郸尹赧然,一把推开她的手站起来,“谁说我等你了,我是来看上京夜景的。”
      这位爷的气今晚估计难消,薛醍齐声音软了两分,“那我就陪大王一块看。”
      “爷不看了,没心情。”
      “那大王想做什么,我陪着大王。”薛醍齐好脾气地哄着。
      被他挨碰到的地方火辣辣的刺痛,她索性把丝绢缠在手掌,从地上拾起灯。

      姒郸尹牵了马往拱桥另一个方向走,翻过那道拱顶,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薛醍齐站着没动,心情一下低落又一下释然,奇妙的很。
      她迎着风,目光凝着地上惨白的幽光,心里想着,跟她差着数岁,可不就是个孩子吗。

      再抬头找人,对面冒了半个脑袋,在那儿踟蹰。
      她眼眸微亮,明知故问道:“大王不是走了吗?”
      “是马不肯走。”他鼓着脸,理直气壮得很,“我能怎么办,要我扛着马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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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大王给自己找的台阶就是这么清新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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