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眉眼和发髻经宫娥一双柔软的巧手妆点过后，珠围翠绕，有了几分女郎模样。
　　薛醍齐生得高，又精瘦，比京中女郎高挑窈娆，因此同其他女子比较有那么点不同于柔美的英武和野性。
　　只这一样浑然不同的气质，足以在魏女中脱颖而出，让那些见惯了娴静女郎的男人们眼前一亮。

　　但薛醍齐过得糙，哪留意到这些啊。她混在男人堆里好些年，男人们不打仗了就往女役的营地跑，去一趟回来在私下泛论谁的皮嫩，谁的臀丰。她就觉得大魏男人的审美在一个调上，都爱细腰腴脯软得像水草的女人。
　　才去大营的时候，她精瘦精瘦的一个人，稍比他高点的兵卒都能轻松将她绊个趔趄。大概她是不在这一类当中，久而久之，荤话不避嫌，似乎没人把她当成女人。

　　连她自己好像也没这样的觉悟。
　　那几年从女人转变到将军，实在一言难尽。羌人部族的蕃军，是朝廷为笼络他们安排的差使，而厢军却是三教九流的混杂，盗匪地痞都募入其中，整体素质可想而知。她在染缸里泡久了，也沾惹上不好的习性，以至于忘记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
　　因此她坐内等子抬的檐子去大庆门时，惹得宫人看了一路。

　　那阵日头才将将西颓，曝晒过的甬道上余温还烫人，见过她的人隔老远就认出她来。
　　在民风开放彪悍的大魏朝，喜欢美人的宫女肆无忌惮地往她的檐子上丢起了绢子汗巾，耳珰和玉臂钗，还有丢绣鞋的。
　　后来来了个与众不同的胖墩小宫娥，气吞山河地丢了盒曹婆婆肉饼，折断了一个内等子的手肘关节。

　　薛醍齐只能掉回头把骨折的内等子送去后省医治。
　　她不敢坐檐子招摇过市，便走着出宫门，顺道去了趟枢密院，看见公案上一如往常的摞起来的点心盒子，无奈地拍了脑门好几下，心想，韦舒征这顿打挨定了。
　　她吩咐司阍原封不动全都还回去，连宜安公主的面子也不给了。

　　宜安公主抱着退回来的盒子，遭了天灾似的，前一阵还朗朗晴空，后一阵就阴雨绵绵。
　　宫娥劝她，她就化悲愤为食欲，一气吃了十个饼，吐出来的气都是齁甜发腻的。
　　她觉得这东西果然不能天天吃。

　　姊姊南康公主邀她结伴去宝慈宫定省，黄门宫娥撑伞的，掌扇的，执巾的，浩浩荡荡好些人。宜安这边还多出两个提攒盒的人，两个大盒子，手腕都压出青筋来。
　　南康看盒子里还满当当的，惊道：“金罗是自己吃，还是给娘娘备的点心？”
　　宜安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摇着小脑袋，“八姐，你是不知道，送枢密院的小吃原封不动全给退了回来。我都吃了十个，怎么都吃不完，就捡了两盒送给娘娘和小皇叔。”
　　这话直白，也就宜安这样心性和脑子单纯的人说出来，刘后才不会真的去计较。

　　南康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净想着送给太尉？”
　　“喜欢呗。”
　　南康了然地笑道：“前一阵我可听西府伺候的小黄门说了，新任的同签枢密院事是位青年才俊，宜安公主去了几次，都和他撞个正着。金罗你自己说，是不是看上人家了，贿/赂他头顶的长官？”
　　“啊！”宜安懵住，脑袋里都没想起青年才俊的鼻子眉毛来，“什么才俊啊，我就真的只是想送自己喜欢的点心而已。”

　　南康才不信，“我们的金罗妹妹红鸾星动，不好意思了。”
　　宜安被她揶揄，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八姐，你还是想想你的事吧。你心仪戴将军已久，都还没点进展，再耽搁下去娘娘那儿可就不好说了。倒不如现在就和娘娘说明白，你是她生的，她那么疼你，肯定会答应。”
　　南康脸颊绯红，“说什么呢。戴将军要是知道了，以后我还怎么见人。”
　　宜安扁嘴，“死要面子活受罪。”

　　南康公主是刘后生的，比她这个庶出公主自然更亲厚。但就是太过恭顺听话了，什么都听刘后的，不忤逆，没脾气，全凭刘后一手安排。
　　宜安觉得这个和她关系还算亲密的皇姊是颗榆木脑袋，没趣极了。怏怏的，懒得同她讲话了。
　　于是两人各自生着对方的气，进了宝慈宫，给刘后请了安，出来又手牵手言和了。

　　南康听宜安把一个人夸的天上有地下没有的，信都不信，也想瞧一眼，宜安就强拖着她去了枢密院。
　　司阍一看她就头大，“公主来晚了一步，太尉将将走的。”
　　至今一面没见到，还这么执着，也是难得，不如给个机会让她看看。
　　恢复裙钗的薛太尉，反正他是吓得够呛。
　　这不能让他一个人惊。

　　宜安拖着南康跑了很长一段路。两位公主锦衣玉食，后闱里住得舒坦闲逸，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方向还不清楚，问了好几个前省的小黄门才找到大庆门。
　　宜安累得满头是汗，抱着肚子大喘气。
　　南康注意仪态，再累也强撑着，一声累都不肯喊出口。
　　她用手搀着宜安的手，把她的力道都移到自己身体上。
　　宜安掐着腰，朝恢宏庄严的大庆门望，“哪呢？”

　　第二重门，宰相可以骑马，走到这儿她们就不能再走了。
　　她气息不稳地问南康，“看到了吗？”
　　“什么样子的？穿什么衣裳？”南康努力地找人。
　　“紫章银鱼袋，很高，腰细，腿长。哎呀，最好看的就是了。”
　　“你见过吗？”
　　“没见过，我也是听人说的。”朝上没几个好看的，照这个总没错吧。
　　“在哪呢？最好看的……就看见小皇叔。”
　　“什么眼神噢？”

　　她们手搭着额头，把周遭都望了一遍，也没瞧见一个穿着紫色公服挂银鱼袋又高又瘦还好看的女官员，只有一个在二重门上马的女人。
　　她挽着缰绳在和日参官话别，往这边方向看了一眼，南康就迫着宜安转过了身。
　　“你干什么呀。”宜安都没看见脸呢，就被她一把扯了过来。
　　南康问自己宫里的女官，“那是谁啊？”
　　宜安也看向女官。
　　女官哪里知道，只得回道：“许是贵人族里进宫探视的女眷。”
　　宜安哂道：“哪有女眷在二重门上马下马的。”
　　那里的人已经往大庆门走去，两位公主没有可看的了，携着手有说有笑地回宫去了。

　　门洞里的风来得也妙，裹挟着热浪朝薛醍齐迎面打来，翻卷起月白色的百迭裙，惊得马不住地抬蹄，踟蹰着不能前。
　　薛醍齐举袖挡着，细尘还是迷进眼睛，疼得睁不开。
　　禁卫只得进来牵马坠镫。

　　她的马高大，是黑色的，皮毛油亮光泽，四肢修长有力，不是军中常见的矮脚马，十分漂亮。
　　禁卫牵出来的时候，就听见一阵唏嘘。
　　骑马比坐车更有地位，朝廷里做官久了都争着脸面，文臣武官谁不想有这样一匹良驹。
　　但他们看见骑在马上的是个女人，霎时忿忿不平了起来。

　　姒郸尹就在宫门上，闻声转过脸。
　　乌骓上裙踞猎猎，素裙红抹胸，骑姿娴熟端雅，无疑是宫门上一道不常见的风景。
　　那女人曲臂用窄袖遮挡着脸，乌发迎着天边余霞，金饰闪耀，红缨飘飞，双蟠髻竟梳得一丝不苟。

　　马下有宫门职守的小吏躬身深拜，问她要不要传车来送她出宫。
　　薛醍齐道：“风沙迷了眼而已，没事。”
　　她揉了几下试着睁开，一时间又不少的朝官迎上来搭讪。
　　薛醍齐只得一一回礼，笑得嘴角渐僵。

　　她勒着马，双目澄澈，笑靥动人，很是隽秀清丽。姒郸尹已知她是谁了，但看她回身的时候，还是愣得不知所措。
　　薛醍齐虽也惊讶他在此处，还是微笑着朝他拱手。
　　姒郸尹发愣之际，薛醍齐驱马出了宫门。
　　他心尖忽地一热，满脸窜着热意，滚烫无比。

　　“那是……薛太尉？”
　　“我的眼睛可能花了吧。”

　　不止是他啊，大魏没几个人见过她做女儿身打扮。
　　一个经历过情事的女人，怎么可以还能有那么纯粹的眼眸。
　　姒郸尹笑了下，就有些收不住了，也不知怎么的，鼻子里热热的，脸上也赤热得厉害。

　　“大王，大王，流鼻血了。”观狐吓傻了，手忙脚乱地在袖子里翻找帕子。
　　“没事。”不就流点血吗，又不是要死。姒郸尹故作镇定，接过他递的帕子捂上。
　　路过的政事堂同僚见他血流不停，眼睛瞪得老圆，“大王没事吧？”
　　姒郸尹哪会在这点小事上自乱阵脚，损他的颜面，随即板着脸道：“天气太热，上火了。”
　　观狐一听，手和腿颤得更厉害了。
　　糊着满脸的血和人说笑，怎么看都很惊悚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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