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见对面的人直挺挺坐着，并不起筷，姒郸尹纳罕不已，看看薛醍齐，又看看盘中的蒸鲈鱼，“鱼有问题？”
　　薛醍齐胃口败了，没心思再吃，放下箸子环手坐着，面不改色地点着头，“啊，有毒。”
　　“有毒？”他声一颤。
　　薛醍齐嘴角掀起一丝弧度，“下官就随口一说，大王也信。”
　　姒郸尹持箸的手顿住，琢磨着她话里的话。听上去好似捉弄，怎么依稀听出小性子。
　　一条鱼罢了，没了再做就是，也值当和他生气。姒郸尹脸上的笑险些没绷住，手上却放轻力道，循着鱼骨将肉细细剔下。

　　他跑来抢她的鱼不算，还一脸得意忘形。薛醍齐心跟猫挠似的，顶不自在了，“大王笑什么？”
　　姒郸尹斜目，“你哪只眼睛看我笑了？”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大王还抵赖，是不是男人了。”
　　“是不是男人你还不清楚吗？薛太尉。”
　　“你……”
　　为一条鱼斗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怼到哑口无言也是生平头一回。
　　薛醍齐一口气扎进心窝吐不出来，酸得心肺痛，见厨里的食手时不时往这方看，耳尖烫得滚红。
　　食手上来几样小菜，见两人面红耳赤，半刻不敢多留，放下酒菜便躬着腰躲走。

　　薛醍齐气不顺，谁都不想搭理，重新捏过箸子夹菜。
　　姒郸尹又好笑又好气，他居然连条鱼都不如，“气什么气，一条鱼我还真能跟你抢不成。”
　　他放下箸子，将摞满了鱼肉的碗向前推，直推到薛醍齐眼皮下，昂着头道：“堂堂大丈夫岂能与小娘子争。”
　　他支吾着，补充了一句，“就没想和你争。”
　　薛醍齐被他这么一番举动弄得无措，抬目看他时，人已经离座往外头去了。
　　奇怪，他不是来吃鱼的吗？

　　姒郸尹走到檐下站住，脸颊已经烧的通红。
　　方才看她垂目敛首时修颈似玉，不禁想起和她念过的一句词，“绀绾双蟠髻，云欹小偃巾。”
　　她若是着裙钗，梳龙蟠髻应是最好看。
　　只是这女人实在不解风情。

　　薛醍齐半晌没见他回来，眉尖轻蹙，用箸子在碗里拨了一圈。
　　这小皇叔时好时坏，脾气有一阵没一阵的。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食手从身旁经过，随口说了句：“大王和枢相吃鱼都是讲究人，连剔鱼骨的手法都像。”

　　食手说的半点不假，鱼肉丁点没剩，光秃秃的就一个鱼骨架子，剔的手法干净利落，和他的本人性格一点都不符。
　　薛醍齐眼里的颓唐瞬间被点亮了。
　　吃鱼的记忆在她印象中一直是很久远的事，似乎是她十三四岁刚入李肇麾下那会儿，颓丧憨直，嫩得像刚冒尖的春笋。
　　就在方才，记忆洪流忽将她扯到了不久前，在她回京探亲再往前一点，她脑袋上的疤还碗大一块。
　　戴云瞒着薛家上下留在营地照料，她整日只能躺着疗伤，对鱼有着前所未有的执念。戴云骑着马翻越大漠，寻遍了湖泊才抓到一尾小鱼，熬成汤喂给她喝的那天夜里，她哭湿了枕头。
　　她自幼就不爱哭，金氏揍到屁股开花也不会哼一声，长大成人掉皮掉肉都不会皱眉头，却因为一碗鱼汤哭到肝肠寸断。
　　戴云问她怎么了，她说有一件和鱼相关的事，很重要，可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她身上除了一把来历不明的小金刀，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追寻答案。
　　那件事成了她的心魔，放不下，就笨拙地用这种方式试图想起点什么。
　　而今被姒郸尹不经意地撕开一道口子，让她窥见了隐匿已久的记忆。
　　姒郸尹念在嘴上的那些过往，莫非真的就是她记忆里丧失的部分？

　　薛醍齐在路上没方向地走，脑袋里嗡嗡的。她深吸了口气，感觉头颅都要炸开。
　　韦舒征不知从哪蹦出来，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薛醍齐抓住手腕重重一拧，力气大到身后的人五官扭曲，直呼放手。
　　薛醍齐放开手，看他抱着手腕在那甩，“你自找的。”
　　“真舍得下狠手啊。”韦舒征痛色还没消，嘴里嘶嘶抽气。
　　被他一顿打断，薛醍齐已然忘了大半，再没心思去拼凑这几年的碎片琐细。
　　她展开眉头道：“再有下次，直接废手。”
　　韦舒征晓得她这是动了肝火，把嘴一扁，不敢再薅老虎的毛。
　　他是看她发神好心上来问候，哪晓得发这么大的脾气。

　　前面是往官舍的方向，他开口道：“官家讲师是怎么回事，怎么韩时敏那老头也给定了。”
　　薛醍齐揶揄道：“能怎么回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觉得这么说也不对，就换成问题问他，“你想想，刘后塞两个人分别负责早讲晚讲是为什么？”
　　韦舒征一口道：“掣肘。”
　　“没错。”

　　韩时敏一根筋，看事都在浅表上，几乎不往深处想，随便撺掇一通便被当枪使了。说他简单又不简单，毕竟也曾到了使相级别，说他睿智又过分高估了。这样中和的人，在授课上起不了大作用，却能适时地搅和一下小皇帝与恩师的关系。
　　苏重礼呢，是先帝拔擢上来的重臣，一直以来都站在宗室这头，必然是要为小皇帝盘算的，他若是助小皇帝掌握朝廷，搞不好哪日就把刘家赶下台去。所以刘家急迫地需要韩时敏这种热血滚烫的正直人。
　　刘后这招的成败关键，就在于吃准了小皇帝不服人管教的性格。

　　“还真是一手好棋。”韦舒征心都惊了。
　　刘家把控小皇帝，事事都安排得稳当细致，不给人留任何可趁之机。
　　他越瞧越觉着朝廷的水浑得见不到底，“刘家把几个重要的大小缺都占了，这不是明摆着要把你孤立起来吗，就算你能调动兵权了，也完全施展不开手脚。”
　　薛醍齐把手缩在袖子里，瞪他，“你以为一个韩时敏就把路给堵死了？他们能用他，我就不能用他？”
　　韦舒征竖起拇指，“好啊，黄雀在后。”
　　“那是。”薛醍齐得意一笑，踢踢踏踏往前去。

　　两人前后走着，迎面来了个小黄门，笑吟吟地朝薛醍齐作了揖，又往韦舒征身边奔来，“韦奉御，你写的十卷十一卷还能再印吗？”
　　韦舒征忙冲他摆手眨眼，示意别张声，偏偏这小黄门脑子笨，看不明白，以为他没听清，“就那本《薛将军大战小皇叔三百回合》，还有后续吗？”
　　说着他还特别不好意思，“最近走的俏，要的人挺多，反响也很大，都说薛将军负心李老三，转投小皇叔过分了。上一卷韦奉御掐得也太随心所欲，恰好断在敌方太子夜探将军大帐。”
　　韦舒征眼睛都快眨抽搐了，他还在继续。
　　“宫女们特别喜欢那章，后续还有的话，我想先预定。”
　　“没有了。”韦舒征只想死。

　　薛醍齐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说完了吗？”
　　小黄门颇觉可惜，也只能认命了，“好吧，不过还有一处很多人都不甚明白，就是敌军太子如此霸道，为何要叫李老三这样的名字。”
　　韦舒征捂脸，“我哪知道。”他姓李，排行老三，不叫李老三叫什么。
　　在小黄门说出其他惊人之语前，韦舒征已撑不住了，按着肩把人推走，“这事以后再说，你先给我一条活路，不然我没命了你们也没得看。”
　　小黄门稀里糊涂的被他打发走，薛醍齐立在眼前，还是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

　　她道：“韦舒征，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的话。”
　　她说不要让人抓到她的把柄。
　　这事抓现行，看他怎么编圆了。
　　韦舒征搓着手，“皇宫禁苑，殴打命官是要吃板子的，有什么怨气我们往后再论好不好。”
　　薛醍齐着看他，看得他面皮发烫，眼睛里荡过一丝笑意，“好啊，放休了在龙津桥巷子里等我。”
　　意思是，打，还是要打的。
　　这一顿不打，她怨怒不消，不会让他好过。
　　韦舒征吞着口水，抱着残存的侥幸，“你不是官舍住吗？”
　　“我娘想我了，回去住几日。”
　　韦舒征彻底萎了。

　　放休的这日，惠风和畅，正是回家的好日子，但在薛醍齐看来无疑是一场必须面对的硬仗。
　　母亲平白无故的送衣裳来叫她作裙钗妆扮，才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她能猜到，肯定和婚姻大事有关。
　　二十又二，在不提倡早婚的大魏，也是尴尬到令父母抬不起头的年纪。母亲嘴上的话虽不好听，但心里软，她若不是真的盼着自己好，也不会纵她这些年。
　　她是薛家长女，责任要扛起来，再也不是那个十三岁说走就走的少女。

　　母亲送来的裙裳钗环都是齐套的，她穿戴上，素面的窄袖褙子，银红抹肚，上身真有女人柔静的模样。
　　她去宫娥那里借了梳妆盒子描画妆容，涂抹一阵，直把一张还能看的皮囊给毁了个彻底。
　　常年不理妆，手生得离谱，宫娥揶揄她是贵人事忙，打了水来帮她洗净，“还是小婢来帮您吧。”
　　薛醍齐知道自己斤两，也不推脱，问她：“会梳头吗？”
　　宫娥把镜子摆好，取了梳子替她通发，“小婢都会的。太尉要梳哪种发髻？”
　　薛醍齐想到大词人苏东坡写过一句：“绀绾双蟠髻，云欹小偃巾。”
　　她道：“不如就双蟠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