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阿绵往后退了一步，将右腕藏得更深了。

　　她私自剜去鲛珠，无斥于同泉客王正面宣战。作为被鲛人豢养的奴仆，她本该没有任何权力擅自脱离泉客王的掌控。

　　嘉泽往前逼了一步，试图将阿绵压制在桅杆和炮台之间。

　　那生了锈的炮台阴森如同一尊蛰伏的兽，黑洞洞的炮口沉默地望着对峙中的两人。阿绵发觉精卫石就在脚边，她故作轻松地转换了话题，问道：“嘉泽，怎么爹爹和其他几位叔伯不上来？”

　　嘉泽和佑霁同是养父的亲生子，可以算得上是阿绵的兄长，可他从小被作为族长的继承人培养，和阿绵、佑霁并不总能玩在一处。故平素里，和阿绵不算熟络。

　　可阿绵还没到连一起长大的兄长都认不出来的地步。

　　其他几人还在小艇上，悬在战船的船舷边，唯有“嘉泽”登上了甲板。

　　阿绵的声音很大，回荡在空旷的海面上，小艇上的几位家人却不为所动。

　　阿绵虽为收养，但是养父和几位叔伯对她都算疼爱，不该到现在还悬在小艇里不上船。

　　“我们是来接你的。”嘉泽说。

　　阿绵点了点头，却猛然一俯身，就地一滚，踢开了不远处的匣子，从里头抓出了精卫石握在手中。

　　因为右手受伤不能使劲，她捏着精卫石的左手微微颤抖。

　　“嘉泽”的脸色骤然一变，从喉间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长啸：“精卫石！”

　　顷刻之间，海面上风云变幻，小艇中站着的众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七歪八扭地软倒在舱内。

　　阿绵看着嘉泽变得鲜红的双目，怒吼：“妖孽！为何占用我兄长的肉身！”

　　那是海上的魅。

　　它们乃是沉海冤死之人的鬼魂，被鲛人的歌声所迷惑，流转于海中阳世与阴间的空隙，在漫长的岁月中忘记了为人时的良善，变得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但作为魂灵，它们没有实体，只能附身于海上的活物。

　　魅用嘉泽的面孔狰狞地笑了起来，声音凄厉刺耳，如同贝壳划过礁石。

　　战船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阿绵看着全然陌生的嘉泽，目眦欲裂。

　　他被魅所附身，那么他自己的魂灵呢？难道已经被泉客王提走，又成为新的海上的冤魂？

　　魅见真面目被她戳穿，也不多同她废话，从腰间拔出一柄鱼叉，朝着阿绵挥刺而来。

　　阿绵抓住悬在桅杆下的缆绳，一脚蹬向炮台。炮台锁轮的石锁被她踢开，在剧烈晃动的甲板上，尘封许久的轮毂开始转动起来，随着船体的倾斜往一侧甲板倒去。

　　魅纵身一跃，试图抓住阿绵的脚腕，阿绵将精卫石叼在口中，换左手抓住缆绳，腾跃而起，落到了炮台的炮口上立住。

　　魅扑了空，他张口发出一声骇人的啸叫。

　　他附身嘉泽不久，还未适应这具肉身，因此落了下成。但阿绵到底是凡胎□□，再灵巧，也终敌不过他这等在海天之间游荡了百年的精怪。

　　纵使她有精卫石在手，可她毕竟单手受伤，只要离开了精卫石，她便只能任他摆布。

　　魅又一次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撞在了炮台之上。

　　这是嘉泽的肉身，魅不心疼，阿绵却心疼。她眉头蹙起，拽下炮台上的缆绳甩了出去，绳索在魅——或者说是嘉泽的腰身上绕了一圈，扣得够紧，却又不至于留下伤痕。阿绵拉开绳索，嘉泽的身体被拖拽了过来，她乘机用手结了一个死扣，用力一顶便将嘉泽困住。

　　手中的精卫石便在此刻抵住了魅的腰窝。

　　精卫石对于人类来说，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可是在魅这类海上精怪眼中却如洪水猛兽。魅见肉身被束缚，不得已，脱离了嘉泽的壳子，嘉泽便恍若失去了关节间的机巧一般，轰然倒在了阿绵的怀中。

　　他比阿绵高大，这一倒令阿绵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

　　腰椎撞上炮台，阿绵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可是来不及容她修整。

　　那些逃脱了躯壳的魅，因为阴阳有别，故无法直接接触生人，下一步必然是再去找一个可以控制的肉身穿上。

　　对海上魑魅魍魉毫无认识的李怛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阿绵又要提防那只魅再度夺嘉泽的舍，又要提防李怛被魅所获，有些手忙脚乱。

　　正在此刻，李怛用临安话喊了一句：“松开我！”

　　阿绵脑子里仿佛一道电光闪过，推开嘉泽，一脚踢飞靠在桅杆旁边的鱼叉。

　　鱼叉在空中腾飞了两圈，落地时稳稳地钉在了李怛的身后。正好距离他被捆住的手不过一寸距离。

　　李怛用鱼叉的刃尖割断了手上的绳索，又将那鱼叉拔起来拎在手中当武器，一脸警惕地看向空中悬浮的那些魅影。

　　他低声询问：“这又是些什么东西。”

　　阿绵言简意赅：“厉鬼。”

　　在魅面前，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此刻反而成为互托后背的战友。

　　李怛从阿绵手中接过沉重的嘉泽搂在怀里，横握鱼叉挡在胸前。整条破船在不自然的风浪中上下颠簸，像是一片风暴中的落叶。饶是李怛、阿绵这种长年在海上生活的人，都得靠互相依靠才能站稳。

　　阿绵的后背贴着李怛温热的后背，耳朵有些热得厉害。这种时候竟然起了一些绮念。

　　但是说实话，李怛的身体确实是诱人，若她真的是吸人精气的海妖，泰半也是要诱惑他，或者说是被他诱惑的。

　　空中的某一只魅突然发出了尖利的笑声。

　　失去了壳子的它们虽然无法靠近握着精卫石的阿绵，却能看透阿绵的想法。那笑声除了恐怖之外，还能叫人听出三分讥讽来。

　　阿绵抬头看向那半透明的灵体，双眉深锁。

　　那只魅是个女的，用尖利得仿佛要戳穿耳膜的声音问道：“这个人破了你的身？”

　　李怛问阿绵：“她说什么？”

　　阿绵知道，李怛听不懂归墟之国的鲛语，却也能从那只魅的语气里听出调侃的意味。这句火药味不那么浓的问话，可能给了他一种魅是在寻求和解的错觉。

　　“没说什么。”阿绵冷冷地回答。

　　这种时候信息获取的不对等，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接着她用临安话对李怛说：“咱们到那条船上去。”

　　说的就是魅驾来的船只。

　　李怛用临安话回答了“好。”两人便朝着船舷迅速挪去。

　　魅察觉了他们的意图，尖啸着要重新抢夺船上那些雾市人的肉身，阿绵却和李怛同时相拥着倒入船中。

　　三人落入船上产生的冲击力让小船吃水量猛增，几乎要沉到水平面以下，但魅带来的这艘船还算结实，很快便又挣扎上浮。阿绵跪坐起身，看见自己又是横跨在李怛的身上，她立刻一骨碌爬开，翻找起被嘉泽压住的桨，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李怛在下落的时候垫在了阿绵和嘉泽的身下，所以晕乎了一会儿，阿绵感激他做了一回肉垫，也不要求他立刻就起来帮忙，于是自己抓着长桨开始奋力划船。

　　只要带走所有有雾市血脉的人不让魅附身，他们便会永远被困在雾市之中。

　　现在雾市已经是一座空城，除了佑霁外也没别的人了。

　　李怛坐起来，看见那些魅还悬浮在战船上，也没有来追他们的意图，有些疑惑问道：“他们就这么放我们走了？那那些蒙古姑娘呢？”

　　阿绵其实从未把这些蒙古人的性命放在眼中过，她斜睨了他一眼，道：“那些人有没有雾市血脉，对于魅来说，毫无用处。”

　　“哪些人有雾市血脉？”他问。

　　阿绵指了一圈船上七歪八扭睡了一地的肉身，然后蹙眉：“还有一个佑霁。”

　　在她休息期间，佑霁究竟去了哪里？她又该如何发信号通知他这里发生的事情？

　　李怛从她手中拿过桨来接着划：“佑霁、阿绵、嘉泽，分别是雪、雨、风，你们是倭人么？”

　　阿绵一愣，雾市人祖上大多来自扶桑、琉球，因此通用语言同倭语相近。阿绵曾以为李怛听不懂倭语，和佑霁交流的时候便十分的随意。她问道：“你会说倭语？”

　　李怛道：“不会，听能听懂大半。东海水师，也是和倭人打过交道的。”

　　那就是她和佑霁之前说的有关泉客王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了。

　　阿绵，同李怛拉开了距离。她努力回想着自己和佑霁的对话中，有没有泄露出什么不太适合让李怛知道的信息。然而很遗憾的是，确实有那么一两句，只要李怛有心，便可追寻的蛛丝马迹。

　　李怛又问：“你是雾市人，为什么临安话说得如此标准？”

　　他果然这么问了。

　　阿绵双手抱在胸前——一个很明显的防御姿势，抬起眼睛看向李怛，沉默了一下。

　　她谎话连篇惯了，说什么都和真的一样，此刻依然是微微挑眉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扬着尾音挑衅地看着李怛说：“难道我的蒙语说的就不标准了么？”

　　李怛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便又问：“当时在蜃洞里，我听见你喊的‘六叔’，又是哪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