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鲛珠埋在藤汝的桡骨之中，已然和她的身体长成了一部分，海上没有麻药，她只能靠着意志迫使佑霁将挂上了精卫石的匕首刺入她的手骨。

　　早年曾听人说过“刮骨疗毒”，此刻方知是何等痛楚。

　　剧痛之中，她抓起一旁散落的李宝将旗，塞入口中，却在鲛珠脱离身体的那一瞬间，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胳膊已经没有知觉了，她低头看下去，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血还是在不停地渗出来。佑霁不知道去了哪里，多半是去雾市深处帮她找药了。

　　她直起身，船头被捆成粽子的李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听见舱内的动静，一双阴鸷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她的手臂。

　　藤汝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踢了踢那个装着精卫石的匣子，居高临下地问他：“你真的不知道这块石头有何用途？”

　　李怛没有正面回答：“你混入福船几次三番试探，就是为了得到这块石头？”

　　面对完全弱势的李怛，藤汝自然是十分坦然自若：“不然你以为呢？”

　　李怛说：“我知道家祖留下的东西必然是海上的宝物，可其实我知道用法的唯有海图。这个石头有什么神通，恕我全然不清楚。”

　　他的语气到算是平和，不知道是不是在藤汝昏迷期间，已经消化了自己成为俘虏的现实了。这种时候，李怛竟然还能冷静地反问藤汝：“这里便是你所说的雾市？你的真名是叫阿绵？”

　　“也不完全对，反正在雾市里，我是叫阿绵。”藤汝冷冷地看着他，“提督纵横海上十六年，替蒙古征服了不少海域吧？是否也从不知道雾市这么一个地方？”

　　李怛道：“或许归墟确实在海上还有蛛丝马迹可寻觅，雾市倒是真藏得深。”

　　藤汝因为取下了鲛珠，此刻的心情倒是有些出奇地好。她非常惬意地拖了一条小板凳坐到李怛的面前，挑着眉问他：“关于雾市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知道的？”

　　他见过小艇穿破海天结界进入雾市的景象，见过龙鲸和蜃洞，他对这些诡丽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丝毫的好奇么？

　　李怛看着她，半晌说道：“反正我也不知道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何必多问。”

　　藤汝冷笑了一下：“提督倒是通透。”

　　李怛说：“不然呢？只有一点我很好奇，当日你假扮蜃随我一同进入瞭望台，其实就是为了拿这块石头，可是为什么又……”说到此处，他的耳朵根微微一热。那天晚上的事情，因为藤汝的表现确实太妖异，若是人类女子，很难想象她能如此放浪。故李怛一直不愿意相信当夜同他共赴巫山的女人就是朝夕相对的端庄的“藤汝”。

　　但现在已经证明，从船离港至现在，一直都只有一个藤汝——一个阿绵假扮的藤汝。

　　船上此刻只有她和李怛二人，两人都有了肌肤之亲了，阿绵勾起嘴角，用未受伤的左手勾起了李怛的下巴，又露出了当夜装作蜃时的妖媚表情：“我在海上漂了那么些年，母猪都赛貂蝉了，何况提督如此秀色可餐？”

　　李怛长得确实傲人。在海上风吹日晒这么些年，皮肤有些粗糙，但是是健康的麦色，一点都不显得脏，反而增添了几分男子气概，中和了他相对于蒙古男子来说略微秀气的五官。

　　李怛被她掐住下颌，心底升起一股耻辱，可此刻身处这样一个鬼蜮空间，又被五花大绑不得动弹，他只能沉下眸子和阿绵直直地对望。

　　阿绵“啧啧”了两声，“如此妙人却沦为蒙古人的奴仆，实在是可惜。”

　　李怛说：“我不是。”

　　藤汝唇边勾起冷笑：“你是大元的水师提督，难道不是效忠的大元么？”

　　李怛道：“我是东海水师提督，效忠的是东海舰队一万弟兄。”

　　阿绵嗤笑了一声。

　　她捡起忠勇李宝的将旗甩到了李怛的脸上：“提督大人，你还真是一片赤子之心！”

　　李怛偏了偏头，瞥见她右手腕上氤开的伤口血迹，眉头深锁起来。

　　“雾市和南宋小朝廷有何关系？”他道。

　　阿绵故作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说我鬼话连篇，一句都不能信么？那你还问我？”

　　李怛说：“这事儿你有必要说谎么。”

　　阿绵复又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斜眼看他：“哦，那倒是没必要说谎。告诉你，雾市和南宋小朝廷根本没什么联系。这里的人世代为归墟之国的鲛人所奴役，不属于人间的任何一个国家。只是鲛人豢养的一群牲畜罢了。”

　　她反手指了指远处稀稀拉拉的破旧船只：“否则你以为，凭借我们的凡胎肉身，如何能让这些沉船漂浮在海面上？”

　　李怛望向战船被改造过的简陋舱室，那里有很明显的生活痕迹。炮台上晾着佑霁刚刚换下来的衣服，桅杆上挂着咸鱼，他蹙眉：“你们的族人就住这里？”

　　阿绵笑道：“不然呢，难道住你们官老爷的临安府邸么？”

　　李怛的神色不出所料地冷了下来。

　　阿绵抖着脚，笑眯眯地说：“也不怕告诉你，我和佑霁，本来就是要送你们东海舰队一万人的性命去喂龙鲸的。”

　　“归墟之国的泉客王，统领归墟内全部海族妖兽。他让我以一万蒙古人的性命来交换我三千族人的性命，提督你说这个买卖划算不划算？”

　　李怛冷冷地望着她，沉默不语。

　　阿绵继续道：“想来你也不会知道泉客王的厉害。你虽然自诩出海十六年，却也从未真正见识过大海的凶险。不过前几天你见了龙鲸和蜃景，想必也对归墟之国有了初步的了解了，这些，也不必我给你介绍了吧？”

　　她看着李怛，摸了摸自己的伤腕，又一次笑了起来：“不过有件事情还是提前告诉你的好。其实我本来是被泉客王预订了的祭品，必然要保持童女之身。你之前见到的那颗鲛珠，就是泉客王给我点的守宫烙印。只可惜这烙印被你破了，不知道泉客王到时候会不会来找你算账呢？”

　　李怛咬住了嘴唇。

　　阿绵垂下眼：“不过也要谢谢你，若非是你，还有你的精卫石，我也不能把这个鬼东西弄下来。”

　　手腕上的伤口渗出的鲜血已经将纱布浸透。阿绵停下了和李怛的对话，走到炮台旁边捡起佑霁留下来的纱布，又给自己裹了一层，抬头之间，看见远处又是一艘小艇慢慢朝着她的住船驶来。

　　一开始她以为是佑霁回返，定睛一看，船上却站了好几个人。

　　能进雾市的唯有海盗族人，她抓起佑霁晾在炮台上的外衣披在身上，遮住了受伤的手腕，从船头放下绳索。

　　小船靠近了，果然一行六人，正是她和佑霁的养父和几位好友。

　　一个叫嘉泽的，率先攀着绳索跳了上来，立刻发现了绑在撞角上的李怛，往后退了两步，一脸疑惑地问阿绵：“这是谁？”

　　阿绵道：“元水师提督。”

　　嘉泽围着他转了一圈，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不过他很快将李怛抛诸脑后，问藤汝：“之前泉客王要的一万蒙古人，怎么都没送到？”

　　阿绵看着嘉泽，神色也有些迟疑：“你们怎么回来了？”

　　按说，所有族人都被关在了归墟之国的牢狱里头。她看着嘉泽的脸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嘉泽脸立刻垮了下来：“自然是泉客王发现了你回到雾市，可是答应他的一万人没有着落，所以派我们来看看情况。阿绵，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这一万蒙古人的性命关系到我们合族的安危。且我听说，鲸渊里的那头龙鲸受了重伤沉海而死，泉客王勃然大怒……”

　　阿绵眼珠一转，指向李怛：“原本我都已经把船队赶入鲸渊了，就是此人不知用了何种法术，竟然击杀了龙鲸！我没有办法，只能把他先绑到雾市里来再做打算。嘉泽，泉客王放你们出来的时候，没有为难你吧？”她与嘉泽交谈之时，用的是雾市人的语言，李怛并听不懂。所以她也不担心李怛将她和佑霁的所作所为向嘉泽捅出。

　　嘉泽扯着笑说：“还好还好，泉客王那么喜欢你，对我们的态度也还算温和。在归墟吃的住的倒都比雾市好些。阿绵，要我说，若是是在没法弄到这一万蒙古人，你便跟我们回去，从了泉客王吧。”

　　阿绵觉得不对。

　　泉客王要娶她的事情，整个归墟之国都有所耳闻。嘉泽他们却清楚明白，泉客王所谓的迎娶，不过是要拿她献祭那海底不知道是妖还是神祇的东西。真正的嘉泽绝无可能这样劝她。他们为了她，冒着合族被泉客王囚禁的风险也要将她送出雾市，怎会在归墟里头住了几天，就改变主意，要她归顺？

　　她悄悄地朝着李怛的小匣子挪动，想要瞄准时机去取匣中的精卫石。但嘉泽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藏在佑霁外套下头右手的异样，嘉泽眉头一皱忽然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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