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临近夜幕的时候，李怛上到甲板上指挥水手在桅杆上挂上夜航的风灯。这一夜天朗气清，群星耀目，航海者以星宿定位，因此是难得的夜航好天气。

　　姑娘们住的那层舱室里头传来了悠扬的长调，那歌声原是应当飘荡在草原篝火之上的，如今荡在海雾白浪之间，未免有些格格不入。

　　从舱室影影绰绰的灯火之间，李怛隐约看见几个蒙古少女正摆动双臂，和着歌声起舞。然而船行海上，比不得踏足实地，那几个姑娘的舞蹈跳得有些歪七扭八的。可也挡不住一室的欢乐。

　　李怛自幼长在江南，从未和蒙古贵族女子打过交道，听到她们远不同于南地女孩们的豪放爽朗笑声，不由多留意看了一眼。

　　不同于大舱的内的快活，里头小舱显得有些冷清，一个清瘦的剪影落在窗上，从她略高于旁人一筹的鼻梁上，李怛立刻认出了独自坐在那儿的是藤汝。

　　外头她的几个蒙古侍女载歌载舞，欢声笑语，转到她的舱室，却叫灯柱拉出一片孤凄的侧影。

　　不一会儿，那些不满于窝在舱室里的女孩子们推推搡搡地走上了甲板，拿着马奶酒的囊袋热情地邀请水手。福船上的船员也有不少是蒙古人。寻常出海，船上是不可能带女人的，水手们就算是有妻有子的，一旦上了船，个个就都像是出了家，得守着清规戒律。但此次福船不同，即便那些女人都是公主的使女，不好乱碰，但光看着，脑子里便能排出一场春宫。多了这么一抹艳丽的景色，酒不醉人，人便自醉了。

　　李怛早听闻蒙古女人的豪放热情，见她们都上了甲板载歌载舞，甲板上的水手也乐得高兴，连大副拜合耳都抖着肩膀和一个蒙古少女对舞，他便也不多做约束，自己一人爬上了船舷。

　　后舷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水声，不像是船桨划破水面的声响，反而似有什么落入海中，被水手的号子和蒙古少女的长调掩盖，几不可闻。

　　李怛身为水师提督，肩负全舰队水手性命，更何况此次人物是护送藤汝公主，更不容一丝错处，他立刻沿着甲板至船后舷。

　　又一次见到了藤汝。距离上次他在窗边窥视，似乎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然而半柱香的时间足够日轮沉入海面之下，雾气顿生，藤汝的背影倚在后舷的栏杆上显得越发萧瑟。

　　她扶着船舷，身边是她最亲近的两个侍女，完泽和茶伦。

　　李怛下午仔细看了随行蒙古使臣和侍女名单，完泽和茶伦两位皆是孛儿只斤氏宗女，是八位侍女中出身最优越的。此刻两人一人一边站在藤汝身旁，完泽吐了一天，脸色还有些苍白，却依然扒着船尾的栏杆，神色凝重。

　　她们三人，不去跳舞喝酒，也不留在舱中休息，反倒跑来人迹罕至的船尾做甚？

　　“三位可听见有何物落水么？”李怛问。

　　听见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完泽慌乱地抬起头来，却被藤汝不动声色地拉回身后。

　　“没有啊。”藤汝转头盈盈看向他，神色非常的轻松，“对了，提督大人没去喝酒么？”

　　“公主也没去跳舞喝酒，反倒在后舷吹风？”李怛说。

　　藤汝远目看向茫茫夜色，微微勾着唇，船尾巨橹摇动卷起白色水花，在巨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浪线。藤汝声音揉在风里：“不过看着船上热闹，心里头反而有些不是滋味。提督大人，我听闻你与船队曾去过安南、爪哇，也到过琉球，但最远，却也不过是马八儿国。你可曾去过波斯？”

　　她眸光笼在夜色里叫人看不大分明，李怛回答：“不曾。但凡事总有第一次。”

　　藤汝叹息一声：“波斯路途遥远，提督大人估计我们何时才能抵达呢？”

　　李怛知道此行至少得两年时间，不过把这个数字说出来未免有些残忍，于是避重就轻地说：“观这两日天气应当都顺风，按船队速度，顺风十昼夜便可抵达占城国，到时可以上岸休息一下，也做些补给。”

　　藤汝说：“我在大都的时候，就听说占城国民风剽悍，人人皆是厉害的航海者，却从不知占城国在何处。没想到此生却能有幸踏足。”她一双星眸盈盈望着李怛，带着不容让人拒绝的恳求，“提督大人，这茫茫大海，我也不懂航向，可否容我看一眼海图，也好知道这占城国在舆图之上，究竟在我大元的哪个方向？”

　　这个要求算不得过分。航海所用海图上的经纬航向和陆地上用的舆图标注有许多区别，且一个马背上长大的蒙古公主也看不懂航海罗盘，就算她看懂了，这趟航线本来也是送她出嫁，并非什么机密。

　　加上藤汝看着他的眼神，凄楚恳切，李怛实在无法拒绝。他点点头同意了藤汝的请求，带她们三人上了驾驶舱。

　　驾驶舱在甲板上二层，上去要攀爬一架踏板狭窄的木梯，李怛是爬惯了这种船上的梯子了，三两下便登上了二层，回身伸手拉下面的藤汝上来。

　　两位孛儿只斤氏贵女，看着这狭窄的梯子却有些犯难。完泽强打着精神抬头说：“公主，我头昏，不上去了。”

　　藤汝面对强势的侍女，表情颇为无奈：“也罢，茶伦，你好好陪着完泽，若再不舒服，便去甲板上找拜合耳大副。”

　　茶伦倒是比完泽恭谨些，行礼点头答是。

　　于是藤汝便伸手拉住李怛的手掌，在他的帮助下攀爬上了二层。

　　李怛握住藤汝的手的时候，摸到了她的掌心和虎口处的一层老茧，指腹却极为柔软，蒙古女人工于骑射，手中长茧子本是常事。李怛未作多想，藤汝却感受到他手心从她的掌中划过，一登上甲板，便将手抽了出来。

　　一方巨大的海图正平铺于驾驶舱的长案之上，海图分为上下两部，上悬代表天幕的半球罩，诸天星宿流转，是为浑天图，下四方以四圣兽形状的镇纸压住一阕方形图纸，是为载地水法图。地浮于水，天在水外。天道右转，七政左旋。

　　载地水法图上绘了蜿蜒的海岸线，从泉州往西南一路描至马八儿国，航程极为详尽。这条航线李怛已经走过几次，也算熟稔，但是从马八儿国至波斯忽鲁谟斯港那一段航程，却有待深入探索。

　　藤汝扫了那海图一眼，非常外行地寻找着占城国的标注，终于找到了，修长手指往那海图上一戳：“原来是在这里。”

　　李怛：“公主知道了？”

　　藤汝很是高兴，又抬起脸来看向李怛：“听闻航海所用罗盘同路上行军的罗盘也不大相同，可否也让我长长见识？”

　　罗盘和星宿是航海者两个重要定位工具，大海上没有参照物，四面都是茫茫的水，因此只能靠天晴观星宿，天阴观罗盘，以稳定航向。李怛说：“罗盘并不在驾驶舱，而在瞭望舱内。不过瞭望舱也是下官平时的居处，不大适合展示给公主。”

　　藤汝略显失望：“竟如此宝贝。”但李怛不给，她也并不得寸进尺，看过海图，李怛送藤汝下去，甲板上欢声笑语还未停歇，几个蒙古船员似乎都喝醉了，抱着桅杆放声高歌，藤汝看了一眼那些蒙古人，抬头问李怛：“提督大人，我的那架马头琴，是不是放在了下等舱里了？”

　　福船共六层舱室，三层在甲板之下，三层在甲板之上，可容纳千人，其中负责操桨的水手就有六百余，三班轮倒。藤汝和其侍女们以及蒙古使臣所居之地是在甲板上的第一层，再往上是舰队指挥们的居处和驾驶舱，最顶上是李怛的瞭望台。而甲板之下，则是普通船员们的宿舍、货舱和橹舱。

　　藤汝的大部分嫁妆都被放在了甲板下层的货舱内，和蒙古少女们住的客舱不在一处，李怛问：“公主是要拉马头琴么？”

　　藤汝道：“我们出了泉州港，双脚离了地，便是彻底告别故土了。我记得和马头琴在一处的，还有不少从大都带来的蒙古珍宝，我也会想拿出来好好赏玩一番，以慰思乡之情。”

　　李怛表示理解她们的心情，却说：“货舱靠近我们橹工居所，下层舱室粗陋，公主和众位女官不便下去。若有想要的东西，告知大副，让人下去取上来便可。”

　　藤汝皱了皱眉：“那多不方便？大副还要管理执勤，提督告诉我们在哪里，我派人下去拿便是了。”

　　李怛却很固执：“是怕下层的橹工船员惊了贵人。”

　　货舱内的珍宝虽然名义上都是藤汝的嫁妆，但此次远航，与其说是送公主出嫁，倒不如说是大元向西洋各国炫耀国力，更为恰当。福船所载的瓷器、丝绸、茶叶等物，并不完全归藤汝所有。

　　藤汝更加失望了，不过她很好地隐藏起了自己的情绪：“既如此，便麻烦提督了。”

　　李怛垂着眼：“公主客气了。”

　　两人说话时，候在甲板上的茶伦、完泽二人相互搀扶着走了过来。完泽许是身体不舒服，面色极差，茶伦的平衡感不好，在甲板上歪歪扭扭的走不出一条直线，动作极为滑稽。藤汝连忙上前拉住了完泽的手臂：“走吧，回舱室去。”

　　完泽抬起眼来扫了笼在甲板阴影里的李怛一眼，旋即咬着发白的唇由藤汝和茶伦二人拖进了船舱里。

　　李怛的目光沉了下来，他忽而想到了什么，三两步又返回方才遇见三人的后舷，可船已经行出老远，船尾只留下了一道渐渐消散的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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