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李怛在前头甲板上找到了喝得面红耳赤的大副拜合耳。

　　拜合耳虽然是蒙古人，但自小生长在南地，航海的功夫比骑射强。不过蒙古人骨子里奔流着的草原豪情，让他见了马奶酒和热情的女人一样走不动道儿。

　　“拜合耳！”李怛揪住拜合耳的领子。他身形颀长，比之拜合耳的虎背熊腰，显得有些羸弱。只不过这都是表象，拜合耳这个蒙古汉子被他轻轻一揪，便戳在了甲板上。

　　拜合耳举起手里的喝了一半的马奶酒囊袋，举到李怛面前：“提督，来点？这还真是纯正的草原风味呢！啊，许久没有喝到如此美味了，姑娘们还带了风牛肉干，我这现在摇摇晃晃的，就像是在马背上一样！”

　　李怛推开他的手，凑近他满是酒气的脸问道：“你之前在大都的时候，可曾和那些蒙古贵女打过交道？”

　　拜合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他用力摇了摇自己的脑袋：“我哪能有这个待遇？那些大部落出身的贵女们各个眼高于顶，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抱一个孛儿只斤女人！”

　　李怛说：“那你觉得此次的这位卜鲁罕公主是否有些异常？”

　　拜合耳咂嘴想了想：“哦，是有些异常漂亮。草原上竟然还能养出这样水灵灵的女人，怪不得大汗要把她嫁给伊尔可汗。不过想想也是，听闻波斯美女如云，若非长成她那样，只怕到了伊尔汗国，也无法立足。”

　　不过拜合耳有着典型蒙古汉子的审美，藤汝公主美则美矣，看上去却比另外八位蒙古侍女瘦弱许多，拜合耳更中意膀大腰圆，一看就好生养的大屁股女人。

　　他勾着李怛的脖子，酒气喷了他满脸：“提督，反正咱们的任务就是把那美人全须全尾送到波斯，漂亮还是丑也都不是咱们的女人。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作甚？”

　　他指了指把甲板上的桅杆当做篝火堆围着的蒙古姑娘和使臣们：“她若真有异常，那班使者和蒙古女人早该发现了，还轮得到咱们来多管闲事？提督啊，不若过来一起喝酒跳舞，你从未去过北地，没感受过咱们草原上的风情吧？这次可真是好不容易把这草原民俗给搬到船上来了！”

　　拜合耳的膀子扭得飞快，李怛挣脱了他那条粗壮的胳膊，微微蹙眉说道：“我还要去货舱给公主取马头琴，你自己玩吧。”

　　拜合耳醉醺醺地说：“好嘞！一会儿马头琴取来，还能叫公主给咱们露一手！”

　　等李怛取了马头琴上来，拜合耳早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盘腿坐在主桅下头，周围围了一圈儿蒙古姑娘，还有好几个汉人侍女——那些都是在泉州当地采买的渔家女，熟悉航海，在船上伺候那些像样点的湖泊都不曾见过的蒙古女人的。

　　本该在舱内的藤汝此刻也坐在拜合耳边上，李怛的视线和她相接之后，下意识地挣脱开去，藤汝的脸上却毫无异色，垂眸认真听拜合耳说话。

　　船上的蒙古人中，唯拜合耳的航海经验最为丰富，此刻他正在绘声绘色地和那些蒙古姑娘们说海上的奇闻异事。

　　“说，东海再往东九亿里的地方有个大海沟名为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可那归墟里的水却从不曾有所增多。”

　　“大副，你去过那儿吗？”一个蒙古少女拖着下巴，眼底露出了崇拜的神色。

　　拜合耳吹牛不打草稿：“当然了！五年前又一次在海上遇到风暴，我的船被卷入风眼，一眨眼的时间，海水便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就像是海底有只巨兽，张着巨大的嘴把水往它肚子里吸。”

　　“后来怎么样了？”那少女着急地问道。

　　拜合耳道：“船顺着那海水一个劲儿打转，整船的船员都晕的不行了，我赶紧下令抛锚，那艘船上的锚可重达千斤，抛下去却一点水花也没有……”

　　那少女听着他的故事，紧张地长大了嘴：“啊！那岂不是和在草原上遇到沙暴一样！”

　　拜合耳一拍大腿：“是啊！那可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若真被吸入旋涡之中，必然是船毁人亡的结局！可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看见那海水之下，浮着一条巨大的鲸鱼！”

　　“什么！”几个蒙古少女从不知鲸鱼为何物，纷纷询问。

　　拜合耳伸手比了比：“鲸鱼可是海里的庞然大物，有大者，甚至比咱们这艘福船还长！它们时不时就会浮上水面，从头顶的鼻孔里头喷出一道水柱！”

　　“世上还有这么大的东西？”蒙古少女瞪大了眼睛。

　　拜合耳得意洋洋：“自然是有！我瞧见那条鲸鱼，就趴在船舷上朝他喊：‘鲸鱼兄！吾乃大元水师，奉蒙古大汗赦令远征南洋！’那鲸鱼听到咱们是大元水师的船，立刻浮上来，用背脊承托住我们的舰船，将船硬生生顶出了水面！”

　　“竟然如此有灵性么？”蒙古少女赞叹。

　　一旁一同听着的泉州女孩却呛了一声：“我倒是听那些打渔人说，东海之东的归墟之国，住了三万万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因此极为惧怕人类，所以便有一头龙鲸扼守归墟之国的入口，那龙鲸凶残无比，但凡有人类渔船误入归墟，便会被它一口吞噬！”

　　拜合耳拍着胸脯：“你都说了是渔船才会被龙鲸吞噬，而我们可是大元水师的战船！”

　　藤汝坐在蒙古少女之间，倒是极为沉默地听着拜合耳的故事，不多问，也没有评价。

　　“那咱们会路过归墟么？”那蒙古少女兴奋的问道，“我在泉州驿站的时候也听过鲛人的传说，说他们各个长得极为美貌，咱们路上能遇见鲛人么？”

　　拜合耳摊手：“咱们往西南，可归墟之国，在东面呢。”

　　蒙古少女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那西南可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拜合耳张嘴又要开始胡扯，李怛看不过去，捧着马头琴走入人群之中：“拜合耳，我怎记得五年前你和我都随着船队在攻打大越国呢？何曾到过归墟？”

　　牛皮被提督毫不客气的戳穿，拜合耳脸色一白，身旁的蒙古少女怒气冲冲地推了他一把：“你诓我呢！”

　　拜合耳连忙摆手：“没有！”旋即他指向刚才开腔过的泉州女孩，“她也说了，的确有归墟这么个地方！”

　　那泉州女孩绞着手指：“我也是听打渔人说的。”

　　蒙古少女站起来，叉腰问李怛：“提督大人，你说说，可有什么归墟鲛人？”

　　李怛说：“海上奇诡的传说数不胜数，可却鲜少有人能得见那些海底灵物的真容，所以所谓龙鲸、鲛人是否真的存在，实在有待商榷。”

　　“提督在海上航行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龙鲸和鲛人么？”蒙古少女问。

　　李怛笃定地说：“不曾见过。”

　　“提督不曾见过，却不代表它不存在。”一直沉默的藤汝此刻却开口了，她抬起眼来看向李怛，一双盈盈的杏目中满是笑意，“我听着这鲛人、龙鲸的故事，倒像是真的呢。”

　　拜合耳有了藤汝撑腰，气焰立刻嚣张起来：“是啊！海里那么深，谁知道藏着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既然有传说流传出来，必然是有人亲眼见过了。”

　　李怛并不想和他们继续这个怪力乱神的话题，这趟航线时间冗长，最怕船上人心惶惶，若那些蒙古人都相信海里有食人的巨物，到时候难免出乱子。

　　他将话题立刻转到马头琴上：“公主，您要的马头琴我取来了。”

　　藤汝似乎才注意到他手里的马头琴，站起来接过了，端在手上，李怛以为在这气氛之下，她多半会弹奏一曲一慰思乡之情，可她却并未拨弄，而是谢过李怛之后，拿着马头琴回舱了。

　　李怛不禁有些失望。海上的日子是极为枯燥无聊的，难得有些乐子，他倒是很期待这位被赐给伊尔汗国的公主能表演个什么才艺。只不过今夜她既没有唱歌，也不曾跳舞，让他把马头琴取上来后，也不展示她拉琴的技艺。

　　拜合耳的故事被李怛打断，便也讲不下去了，不多时，夜色渐沉，聚集在甲板上的蒙古人作鸟兽散去。李怛登上位于整座福船碉楼最高处的瞭望台，这是他居住的狭窄舱室。

　　舱室内仅仅容得下一张一人宽的小床，然而在海上，狭窄的舱室有狭窄的好处，遇上大风浪的时候不会颠簸得满屋子乱滚。李怛睡前检查了一下位于舱室前方的罗盘，之后便像是背后生了浆糊似的黏在了床板上，任他船体再摇晃，都像是躺在平地上似的四平八稳。

　　苍茫大海上仅余下风声和浪声，透过舱室的舷窗，李怛盯着主桅上头那盏燃烧的夜航灯看了一回儿便闭上了眼睛。

　　他十岁出海，这辈子在海上的日子比踩着土地的日子要长得多，早已习惯在浪涛之间安睡，可今夜却有些失眠。一闭上眼，藤汝那双蒙古制式的靴子便浮现在他的脑海之间，搅得他心绪纷乱。

　　李怛不耐烦地翻身起来，推开舷窗，海风呼啦啦灌进来将他吹得更加清醒了，他垂眸向甲板上看去，透过层层叠叠的船帆和缆绳，却发现一个纤瘦高挑身影，立于船首高台之上，站得像是一尊夜航灯塔。

　　竟然是藤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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