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这李怛泼冷水的工夫倒是一流，他这话说完舱室内立刻冷场了，茶伦不住地瞟藤汝，藤汝只得站起来：“提督说的不错，咱们还是请求腾格里，让我们别再遇上这样的凶兽了！”

　　茶伦也圆场道：“是啊提督，那归墟之国，除了守门的龙鲸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怪兽么？也同龙鲸一样可怖么？”

　　李怛道：“据传闻，归墟之国三重把守，第一重便是龙鲸所居之鲸渊，第二重，叫做蜃门。此门是通往归墟之国的唯一入口，不过也有传言，此门既然叫做蜃门，便是因为它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海市蜃楼罢了。”

　　藤汝托着脑袋：“我以为，鲸渊有鲸，蜃门就该有蜃呢。”

　　李怛蹙眉看向她：“蜃？”

　　藤汝笑了笑：“我听说海上有种大贝壳就叫做蜃，能吐出瘴气，迷惑水手，还能化作各种各样的人，就连做亲密的家人都看不出破绽来。说不定啊——咱们中间就有蜃变化出来的冒牌货呢！”

　　完泽一惊：“是啊！我之前就听那几个泉州小娘们说过呢！”

　　藤汝捂着嘴：“提督，若真有蜃，是不是更难对付？它化作船员混在船上，咱们的火炮也奈何不了它吧？”

　　李怛摊了摊手，非常的消极：“或许是吧。”

　　藤汝：“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总有东西能克得了蜃吧？”

　　李怛答得很含糊：“若真有，便是极好了。不过还是祈祷别遇上这东西了吧。”

　　藤汝望着李怛的脸，她来来回回铺垫了这么多，始终没法让李怛吐出“精卫石”三个字。这提督似乎有意想让她们这群蒙古贵女们提心吊胆，既然有能克海族的法宝，为何不说出来？

　　可藤汝偏又不能在他的面前表现出她已经知道精卫石的样子。

　　她颇为失望，接下去不管李怛说什么有关归墟之国的真假传言，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幸好李怛不是拜合耳，同姑娘们一说话就没完没了，他扯了几句蜃门鲸渊，便又以“我也没去过归墟之国，不知道里头到底有什么”百般推脱。姑娘们被他说的无聊的故事弄得也烦闷了，急着把他打发走。

　　藤汝便又一次站起来送客。

　　将李怛送上甲板，他突然回过头来看向藤汝：“公主对我方才说的故事不满意么？”

　　藤汝无奈笑笑：“我也知道，提督说的都是事实。可咱们想听的是精彩的故事，往往事实就没那么精彩吸引人了。这也怪不得提督，不是么？”

　　“公主能说说，你期待的故事，是什么样的版本的呢？”

　　藤汝看向李怛，沉默了片刻，才复又扯出笑脸来对他说：“自然是英雄救美、皆大欢喜的故事。”

　　李怛的表情尤其平静，沉沉望着藤汝的眼波如同远方的海平线一样坦然。藤汝觉得自己对着他如此假笑，实在是有些……僵硬。

　　她于是把头撇过去望向远处海天交接那片青白的浪线，今天的天空很晴朗，宽阔的洋面上方，一片云彩也没有，明晃晃的日头悬在舰队上方，不用罗盘都能看清楚船队前进的方向是西南。

　　她不说话，李怛便也不说话，用毫无温度的目光盯着她。

　　两人僵持了那么一会儿，藤汝的手在船舷的扶栏上抓了抓，猛地回过了头来：“提督确定我们现在的航向是对的？咱们的舰队不会再一次误入蜃门吧？”

　　李怛的眉心明显一动：“公主为何这样说？”

　　藤汝挑了挑眉，突然凑近了李怛。

　　李怛个子很高，比她高出一个头，这样的距离，她的目光平视只是只能看见他平直的锁骨，于是她扬起脸来，从他的双眸中深深的望进去：“海上若真有蜃，假扮成我的样子，提督会如何做？”

　　李怛垂眸看着她，神色凝重，藤汝的额头能感受到他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和明显升高的体温。对于她主动的靠近，不出意料的，李怛显得非常的局促。可他还是坚持回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捕捉她任何一个瞬间的破绽。

　　藤汝心头一动，伸出一根手指来抵住了李怛的下巴。他的下颌上还留着一些青青的胡茬，略显得扎手。藤汝的手指像是水鸟掠过海面似的掠过他的皮肤，速度快到李怛都来不及反应，便被藤汝掐住了下颌，往下用力一拉。

　　两人的脸便贴得近到李怛都能数清楚藤汝卷翘的睫毛。

　　两人鼻尖相对、呼吸交错，此等距离是决不允许出现在和亲公主与水师提督之间的，李怛浑身一凛，将藤汝推开，藤汝往后一个趔趄，抓住扶栏才站稳身形，抬起一双弯弯的笑眼看向李怛：“提督，若真是蜃，方才你反应这样慢，怕是早被她吃得一干二净了吧？”

　　“公主还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好。”李怛正色看向她，脸色却异样的绯红。

　　藤汝露出了极为无辜的神色：“我就是在担心，提督说蜃能百般变化，若真变成身边人的样子，我们看不出区别来，岂不是任它宰割？提督身为舰队最高指挥，可别中招才好。”

　　李怛冷声道：“我们的舰队也未必就一定会遇见蜃。”

　　藤汝笑得很轻松：“可是我们连龙鲸都遇到过了呀。”

　　她拨了拨耳边的碎发，提起遭遇龙鲸一事就和早上又喝了奶茶一样稀松平常。她这个随意又戏谑的笑容，在此前蒙古姑娘们发现舱底有羊的时候也出现过，果不其然，李怛的脸色从红转紫，他的喉结微微一动，道：“我先回驾驶舱了。”

　　言毕，李怛抓了一把腰间的佩刀，转身就走。

　　那姿态像是要给自己壮胆似的。

　　藤汝轻轻勾唇，所谓纵横东海的水师提督，浪头风中的经验再丰富，也不过是个鲜少同女人打交道的愣头青罢了。她垂下眼来继续盯着船舷下头起伏的白浪，片刻听见了一阵脚步。

　　她转过身来，却是佑霁站在了她的身后。藤汝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高处，李怛并未在瞭望，于是她匆忙领着佑霁闪到了一层舱室的飞檐之下，沉声问道：“你怎么上来了？”

　　佑霁的神色不虞：“我总觉着不对，我们的航向似乎还是没有改过来。”

　　藤汝看了看天空那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有什么不对么？”

　　罗盘已经被她换回来了，海图虽然没来得及改，但李怛既然已经发现之前的海图有误，想必也已经重新调整过了。何况参照现在天空中太阳的方位，如今的航向确实是往西南的不错。

　　佑霁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片海域的海水颜色有些过于深了……理论上，这样的晴天，若我们航行出了鲸渊，海水的颜色应该没有这么深才对。”

　　藤汝蹙眉：“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在鲸渊里打转？”

　　佑霁咬住唇来：“恐怕已经到了蜃门了。”

　　太阳的方位是对的，天空是晴朗的，一切都看上去如此祥和，仿佛船队并没有走错方向，若他们真的没能成功离开鲸渊，唯一的解释便是，此处平静的海面、悬在天上的太阳，都是海市蜃楼。

　　佑霁说：“你的房间里有水漏么？若真是蜃制造出来的幻像，多多少少会有不合常理的地方，不如先确认一下水漏的时间和太阳的方位是否能完全对上？”

　　藤汝点了点头：“你先下舱室等我，若我们真的闯入蜃门……”

　　佑霁一把抓住藤汝手腕：“如何？”

　　蜃门之内便是泉客王的领地，在鲸渊中，藤汝尚能有几分把握全身而退，若真的进了蜃门，单她此前未如约将全舰队水军献祭龙鲸一事，那些鲛人便不会放过她。

　　“那便只有尽快抢到精卫石，才能有可能同泉客王一搏了。”她舔了舔唇，“不论是否进了蜃门，有件事情我们必须先安排起来了。”

　　佑霁点了点头：“知道了。”

　　藤汝回到舱室中，那股子腥膻味道极重的奶皮子气还未散去。茶伦和完泽正无聊地躺在小榻上打着络子，瞥见她一个人回来，完泽掀起了眼皮懒洋洋地说：“那李提督可真是无趣，讲个故事讲得这样干巴巴的。你方才怎么不带拜合耳来呢？”

　　藤汝坐在床上，反问：“让拜合耳再讲一遍他遇上蜃然后又被蜃所救的故事么？”

　　完泽托腮：“蜃不过是会些变化罢了，真有如此可怕么？”

　　藤汝沉默了一瞬：“可怕的不是蜃，而是蜃门。”

　　完泽问：“比龙鲸还可怕么？你不能再去和鲛人们说说让它们通融么？”

　　藤汝觉得完泽只怕是把她当成了无所不能，不过让这些蒙古女人有此等错觉，不是什么坏事。藤汝垂着眼睛道：“之前已经让龙鲸通融一次了，第二次可没那么便宜。”

　　完泽嗤了一声，十分不满。倒是茶伦十分揪心地问道：“蜃门究竟有何可怕？”

　　藤汝看着她，说：“你真想知道？”

　　茶伦道：“全船、甚至全舰队，恐怕也就只有你清楚归墟之国的真相了，不是么？你之前找上我们，说要和我们交易的时候，便已经想好要将我们引入归墟了吧？”

　　闻听此言，完泽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怒道：“你骗我们？”

　　藤汝沉着脸色看向茶伦：“归墟之国千恶万险，就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去，将你们引入归墟，我能得什么好处，又何必赶在进入归墟之前将舱内所有珍宝尽数移走？”

　　她复又笑了一下：“在蜃门外的鲸渊我尚能凭借鲛珠有一丝转圜余地，一旦入了蜃门，便只能是作鱼肉，任海内凶兽们宰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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