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海上的事情，那些蒙古女人们一无所知。无论藤汝说什么，她们都只能选择相信。藤汝懒得再同她们多费口舌，只坐在舱中妆奁前，垂眸看向铜镜下那只精巧的水漏。

　　天上的太阳渐渐移动到了她窗户那一侧，光线透过窗棱照进来，铺在了靠窗的卧榻上，洒下一片平静的金辉，在被褥上拓印了一版窗棱的雕花，随着船体的摇摆，微微浮动着。

　　藤汝皱眉看向那影子，站起来抬手推开窗页，午后的阳光便百无禁忌地横冲直撞进来，落了她满身。她挽起袖子翻过手腕来，阳光照亮了她那一截苍白的皮肤，然而藤汝并未感觉到温暖。

　　她的目光沉了下来。

　　她几乎是数着水漏的滴数，一直等到天黑的。

　　待所有人都休息下了之后，她披了一件鲛绡制成的披肩，登上了甲板。

　　群星疏朗，映衬着洋面上舰队的灯火，格外宁静。她绕到了后舷，抓住一根从瞭望台上悬挂下来的缆绳，抬头看向那点起烛火的小小舱室。

　　船后的巨橹有节奏地摇摆出让人昏昏欲睡的欸乃声。海浪轻轻拍打着船体，柔和的像是草原上阿妈的手。海上航行鲜少有如此风平浪静的时候。

　　她抬手稍稍松了松领口。鲛绡并不如动物的皮毛防风，她那件披风也就聊胜于无，根本抵挡不住船尾刺骨海风的侵袭。但她还是刻意少穿了衣服，在逐渐降下来的温度中，她感到无比的清醒。

　　不一会儿，顶上瞭望台的灯火晃了晃，一个黑影出现在了面朝船尾的那扇窗前。

　　今夜天气过分晴朗，船上的能见度太好了。藤汝便又用力拉上鲛绡披风上的风帽，遮住了自己的半边面颊。

　　李怛定然是看见她了。上头缆绳的轻颤通过纤维准确地传到了她的身旁。藤汝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她摸了摸手腕上缠绕着的鲛珠，从喉咙里发出了清浅的歌声。

　　那声音的音调很高，音色极为缥缈，似乎是穿透层层的海水，拨开迷蒙的海雾而来。无人能听出她在唱什么歌词。

　　上头的人果然行动一顿，迟疑了片刻。

　　藤汝转过身去，再一次将披风的帽子拉高，却反而又将领口拉得更低了，露出一片月光下无比苍白得发蓝的皮肤。

　　身边的缆绳响起了飒飒的震颤，李怛滑下来了。

　　“何人在此故弄玄虚？”

　　她没有回头，却停住了歌唱，用她自己原来的声音对李怛说：“提督这就不认识我了？”

　　李怛试探着问道：“藤汝公主？”

　　藤汝缓缓回过身来，她的眼角眉梢带着勾人的媚气，半眯着眼睛瞧着李怛。李怛蹙眉，眸底是冰冷的戒备，他抓住了缆绳往后退了一步，扣住缆绳的牛皮搭扣摩擦出恼人的声音。藤汝的余光瞥见了他肌肉贲张的大腿，以及搭在了腰间佩刀上的右手，她踩着稳稳的步子逼近了一步。

　　“今夜天气真好啊，是不是，提督？”

　　李怛不错目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藤汝！”

　　藤汝眨了眨眼睛：“您说呢？”

　　寒光一现，李怛手中的长刀从牛皮刀鞘中脱出，钢铁并未如期反射出海上清冷的月光。藤汝的眸色如海波一般轻微荡漾了一下，寒意转瞬而逝。她噙着笑隔着鲛绡抬手握住了李怛锋利的刀刃。

　　鲛绡水泼不进、刀劈不断，纵然李怛手中寒刀百炼钢，也缠绵成了藤汝手中绕指柔。

　　他显然震颤，搭着缆绳的牛皮搭扣骤然松脱，朝着藤汝的面门直取而来，藤汝却灵巧闪身一躲，更如一尾游鱼一般，滑到李怛的身侧，一只冰凉的手便暧昧地攀援上了李怛的胸膛。

　　她贴着李怛的耳边说：“提督，我无他求。”

　　李怛隔着衣物感受到了她冰凉的体温，他的身体果然迅速地发烫了起来，不知是恐惧还是羞愤。藤汝乘胜追击，手臂迅速向下滑移掠过李怛的腰腹，直取他的命门。

　　李怛用手肘夹住了她的胳膊往后一扭，鲛绡在海风中荡出如同金戈相撞的脆响。藤汝往后一倒，一手勾住李怛的腰带，半边身体倾斜出了船尾栏杆之外，但她强韧的腰腹力量支撑着她微微抬起头来，自信而平和地看着李怛：“提督竟然如此不解风情么？”

　　李怛浑身都冒着蒸汽：“无论你是何方神圣，望你自重。”

　　藤汝眨眼看向李怛：“提督可知现在是在何处？”

　　李怛的长刀抬起抵住藤汝脖颈：“还望阁下赐教。”

　　藤汝笑着看着那薄薄的刀刃：“提督不觉得今夜的光线，有些混乱么？你这刀的反光，似乎方向不对呢。”

　　李怛闻言果然瞥了一眼刀锋，藤汝乘机又隔着鲛绡握住了刀刃，手拧着刀尖往刀柄处滑移。将李怛推着按在了舱室的墙面上。

　　“蜃门？”李怛终于迟疑着说出了这两个字。

　　藤汝用赞许的眼神看他，似乎在肯定他的聪慧。

　　李怛看着似乎刀枪不入的藤汝，呼吸急促起来。藤汝的指尖隔着李怛的衣物在他的胸口画圈，压低的声音里头满是魅惑：“我在此地千年，也不曾见过如提督一般俊逸的人才。提督既然带领舰队误闯我蜃门，若想出去，只消答应同我春风一度。否则，过了蜃门，一入归墟，便是一条不归路了。”

　　归墟归墟，乃是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集之处，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汇入归墟便不复出。又遑论这区区万人二十五舰的大元水师东海舰队了。

　　李怛蹙着眉：“无耻！”

　　藤汝靠着他的肩膀笑：“我脱胎于天地，成长于远洋，又怎知你们人类的礼义廉耻？”

　　李怛的腰带被藤汝拽得一松一松，藤汝能摸清楚她手下李怛身上肌肉的起伏。他的脉搏有节奏地击打着藤汝的心脏，藤汝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要被他带着热起来了。

　　“提督以为如何呢？”她继续蛊惑。

　　但李怛一直没有接话，也未有任何其他的动作。

　　藤汝的脸埋在鲛绡风帽的阴影之中，心里头已经开始有一丝紧张。

　　这戏怎么演不下去了？

　　李怛的下一步行动始终没有如期而至，藤汝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他是瞧出破绽了，还是根本就是羞涩得动都不会动了？

　　甲板上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李怛的身形终于摇晃了一下，藤汝迅速地脱手，整个人复又跃上船尾栏杆，李怛的长刀刀尖撩开了藤汝的鲛绡披风下摆，藤汝抓住栏杆飞身而出，整个身体以那只握紧栏杆的手为支点，仿若一面旗帜扬出船体，鲛绡的风帽挣开，露出她那张航灯下美得有些诡谲的面容。

　　李怛一怔，藤汝便又灵巧地落回了船舷，挂在栏杆外，颇为挑衅地看着李怛。

　　她咬着唇笑吟吟地挑眉看他：“提督以为寻常刀兵伤得了我么？”

　　李怛的脸色有些惨白，藤汝示意他回头看一眼逐渐亮起的甲板，而就在李怛回首的瞬间，她握着栏杆的手一松，便从船舷上坠落了下去，翻滚着落入漆黑的海水之中，一滴水花也不曾溅起。

　　冰凉的海水透过防水的鲛绡贴着她的身体带走了她身上方才被李怛传染的热度，因为打量的船员骚乱，船尾的巨橹已经停下来了，她在落水的那一瞬间就攀住了巨橹的尾翼，抓着满手的海草和藤壶，躲在那株巨大的木柱后头又朝上攀爬了一会儿，直到抵达了橹工所在那一层的舷窗。

　　她抓住了那支巨桨的木杆，一只手从舷窗里探了出来将她拽入舱内。

　　本应该人满为患的橹舱此刻却只剩下了佑霁一人。满室空荡荡的木质长椅和凌乱的食物残渣，舱室中是令人作呕的汗味腥臭，相比甲板上的清冷，橹舱里的温度高得可怕。佑霁赤\\裸着上身，胸膛上满是绵密的汗珠，他着急地问：“李怛上钩了么？”

　　藤汝一把扯下身上的鲛绡，按住了小腿上一道流血的伤痕：“八成吧。”

　　鲛绡防水，外头的海水进不来，身上的血迹也透不出去，此刻撩起鲛绡才能看见那道刀痕的触目惊心。

　　佑霁看着她的腿：“李怛伤到你了！”

　　藤汝愤恨的咬唇：“此人倒是有些本事。”

　　佑霁从裤子里扯出半扇里衣撕下来缠在她的伤口上：“下一步还进行么？”

　　藤汝说：“都到这个程度了，难道还要功亏一篑么？我现在得上去了，若李怛在蒙古人的舱室里看不见我，必然要起疑，那我们之前的铺垫都白费了。”

　　佑霁看着她不断渗血的伤腿：“你能行么？”

　　藤汝用鲛绡将那伤处裹住：“无碍。必须在船进入真正的蜃门前拿到精卫石！”

　　她沿着舷梯迅速跑上甲板，此刻从下层舱室里涌出了大量的船员，像是逃荒的难民似的疯了一样地往上层甲板上挤，狭小的舷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响声，由于人群的混乱，船体开始失去平衡地左右摇晃。

　　藤汝听见那些船员的口中喊着各种各样的语言。蒙语、汉语、闽越方言混杂，咒骂、调笑，甚至还有人唱着荤曲儿。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和周遭旁人没有丝毫的交流，却依然汇聚成了庞大的人流。

　　藤汝此刻才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行尸走肉。

　　她心想佑霁的效率还真比她要高一些，然后借着混乱迅速地从舷窗翻入了舱室，将那件鲛绡塞进了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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