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皇子

　　不料第二日春生还没起，主子们已离开客栈不知去向。春生空惆怅半晌哭丧脸回老者小屋去了。

　　还是老先生好，吃鸭子都想着他，两人一人一只顶了午饭，吃得满嘴流油，香气快要浸没屋里的药香。

　　几日来春生也算摸清了老先生的习惯秉性，除与医术有关事物外一切随缘，连偶有来找他看诊的病患前来，诊费都可给可不给。反正知道他住处的人少，知道他在家的人少，便成了义诊，能帮几个算几个。

　　春生问他：“为何先生如此医术却无人造访？”

　　“常年在外，散医而已，哪来的名声？有这么几位老邻居信得过来找我看，省点诊钱，平日时不时想着给我带些自家做的吃的，可比那几个铜板重要得多。”

　　这邻里关系，还真让人羡慕。春生说他自家主子平日好事永远想不起他，只有各路倒霉差事一路往他身上甩，比如：当诱饵；再比如：扮女人。

　　老先生一阵大笑，“我猜你扮女子还挺合适的。”

　　春生翻着医书险些一头敲在桌上，说老先生与自家主子一个秉性。

　　老先生又从他这找了乐子，“要说帮人助人这一点，老朽与他确有相似。不过你还未有机会看出差异。”

　　“有何差异？”春生不懂。

　　“若有机遇，你会知晓的。老朽与他，可有万般不同。”老先生卖个关子。

　　春生脑筋转转，没想出他所指何处，便不想了。

　　他在此也并未只研读医书、讨论药理，还帮老先生修了不少东西。白天看门干涩，开关都要吱嘎响，风一过吵闹了些，便要勤快地为门轴滴几滴油，问老先生油在何处。

　　老先生从正在整理或补充的一堆医书上抬头，“没有，你不用管，我也住不了几日，连门口的草都过膝也没管。别人以为此处无人，更好。”

　　“你不管我管，免得我整日坐着腰酸背痛。”

　　老者道：“草木生于那里，本就是人占了它的落脚处，还要求人家为我们让位，太无理了不是？”

　　春生道：“什么无理，懒就是懒。”

　　老者大笑，“哈哈，小娃说得对，除了医术我本来就是个懒人，怕是只有你有机会发觉。罢了，你要整理，也是缘分。”

　　春生对老者的随缘领教颇深，能何事都不放心上地将就着，也是到了随缘的最高境界。

　　不过没过几日，春生发觉他这随缘用错了地方。

　　一日，有人来看诊，春生在侧旁听。

　　这人与之前看诊的人皆为不同，别人求生、求治，他却求死，满身浮尘行色匆匆地问老先生有没有毒药毒得快，说他活不下去了。

　　春生本不该打扰老先生问诊，急迫惊讶中先于老先生开口：“大叔为何一心求死啊？”

　　“就别管为何了，要被那伙人抓去必定生不如死，还要连累不相干十年的亲人。求先生赐个毒药，让我死个痛快！”他给老先生跪下，咣咣磕响头，要把地砸个坑。

　　春生说：“大叔怎知没有生的乐趣？说出来另有解决之法也未可知。”

　　老先生道：“你还是说说吧。我也不能平白给你毒药，害死别人可是罪过。”

　　春生狐疑地瞥老先生一眼，他这意思是要给了？

　　大叔叹气，“我离家十年，走前将亲人父母伤个遍，死与不死在他们眼里没什么差别。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他们远离那帮恶徒，保全性命。这么多年，自己走的这条路，总以为有朝一日能一下翻身，不料满身恶债，都是活该！先生，你是给还是不给，给个痛快话吧。”

　　“赌徒？”春生问。

　　“先生啊，您若真是心善慈悲就把药给我吧。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死了之可比严刑拷打痛快得多。先生给我一有尊严的死法，就是我今生最得意的结局了，必然算作功德一件。”

　　老者不劝，让他稍等片刻，下地窖去在最深处找到一个小瓶，上来交到大叔手中。

　　“入口毙命，没有回头。”

　　春生想他乃医者，定是拿药试他看他是否真的想死，在老者身边悄声问了一句。、

　　“非也，生死也随缘。他道死去是最好的结局，老朽便成全了他。”

　　春生不信，觉得老者不肯松口是怕他听去，看大叔犹豫片刻将药喝下。

　　春生满心狐疑地问：“先生，莫非世间真有假死药不成？”话刚说完，见大叔口吐鲜血，痛苦倒地，上前探其鼻息、摸其颈脉，才知瓶中真是奇毒之药，久久愣在那里。

　　老者淡淡开口，“哪有什么假死药，我走访多国都未寻见。”语气中毫无波澜。

　　身为医者，不劝对方勇敢承载性命，反倒予之毒药致其亡命。春生不信、不解，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先生！

　　春生问：“你究竟是谁？”他觉得面前之人被人掉包了。

　　老者未答，在柜边翻翻找找，弄出窸窸窣窣扰人心神之声，“人死透了，你若随缘，便帮我抬到城外乱坟岗埋了。”

　　春生感觉胸口激烈地跳，脑中鲜血横冲直撞如挨了晴天惊雷，眼见鲜血染地仍不信发生的一切，通红的渗出泪水的双眼紧盯老者，“怎么、怎么可能？他的性命还没定数，你为何如此害他？医者仁心，你该痛心多少性命难以挽回，你当见过多少性命于眼前流失，你该知晓人要经历多少磨难方能平安度过一生，你怎敢亲手了结于他？”

　　老者不慌不忙将尸首装入麻袋，面上并无波澜，“我说过我与你主子天差地别。想活之人我尽力医治，想死之人我又何苦挽留？生死与一生行走之路同类而论，皆个中选择罢了，我满足他之愿望，又有何不可？”

　　“歪理，全是歪理！”春生一袖扫了桌上研习之书，为其才能感到沉痛，也为自身对其仰慕尝尽耻辱。“医者之心不顾，有何脸面为医者？你的医术救过几人？又害过几人？算我一双瞎眼难将你看得清明，还将你当作世间善人，没想到只是个催人枉死的混账！”

　　老者依旧在收拾，拿来抹布擦拭地面血迹。

　　春生怒极冲奔过去，“你住手！你这歹人有何资格为人善终？”他抢过老者手中袋口一步步缓慢向外将尸体拖走，却不如古稀老人力气充沛，没过半丈气喘吁吁，心中更有怒气，放下袋子怒吼：“你这恶人，不准动他！我叫人回来为他处置后事，轮不到你这凶手！”抬手抹汗连带眼泪，冲出一片杂草未净的院子往客栈去。

　　他跑得飞快，使出吃奶力气加速逃离那里，寻求超脱其中的安慰与释放，却在不知不觉中到了一片人烟稀少断壁残垣之地，风过之时让人以为繁华的陆鸣城转瞬化成一方鬼城，再懊恼地往正确方向跑去。

　　到达客栈已双腿瘫软、双眼迷蒙，看见自家主子在一楼用饭，在与丁涵英谈论着什么，宛若寻得一根救命稻草，连跑带走地到了孙千墨身边，噗通跪倒在他面前嚎啕大哭。

　　逝者之悲，旁观之悔，春生感触颇深，抑制不住。

　　丁涵英问怎么了。

　　春生毫无反应，只有孩童般伤心到极处的哭嚎，眼泪止不住地掉，似看见他悲戚倾泻、淹没了自己。

　　丁涵英莫名悲伤，跪在春生身边搂住了他，与他一起难过。

　　“怎么你也哭了？”孙千墨要将丁涵英拉起，她不肯起身，他束手无策。

　　孙千墨基本知晓春生为何会哭得此般模样。

　　他们曾经路遇一饥饿将死的男孩，救醒后喂他些白粥，让春生在马车中照顾。

　　春生见其无事，出去帮他找些恢复身体的药材，回来后男孩却已没了鼻息，手边有他没吃完的半个馒头，又凉又硬。他们干粮中少了四五个馒头，粥还有剩，男孩是被活活撑死的。

　　那次春生跪坐在他身边许久，边哭边念，“本来都救活了的，告诉他好好喝粥，为什么不听话啊？都救活了呀，为什么不听话！”

　　那时哭得与现在一样凶。他只有遇到遗憾至极的生命流逝时才有如此哭泣，不哭够止不住。

　　孙千墨将丁涵英扶到座位上，让默笛扛走春生，道等他在房里哭完再问何事。

　　默笛独自回来，丁涵英说放他一人在房里哭太过可怜，要去陪他。

　　孙千墨让她在此好好吃饭，拍一下默笛。默笛了然，舀出自己那份饭菜去屋里边吃边等他哭，场面冷漠又滑稽。

　　“你这没良心的！”春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停顿几次才说完。

　　“我又不知道你什么事，还不能吃饭了？”默笛抬眼，打算再出去盛一碗。

　　春生道：“你看我哭就算了，都不知道帮我带一碗？”

　　默笛冷眼瞧他，“谁知道你哭多久？你要是哭完了呢，咱就一起去吃饭，吃完赶紧把事说了。”

　　春生咬牙切齿，“你们这些冷血的人！还是丁姑娘温柔！”

　　默笛：“你又不是姑娘。哭完没，吃饭不？”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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