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与花千骨

　　白千一番辛苦尽付东流，段丞相夫妇还阳无望。想到好人枉死，法王楚雄这拿罪大恶极的奸徒自在逍遥，白千满腹怨愤不甘。然而掌门严令，长留弟子不敢不从。
　　他闷闷来到大厅，下人们都忙着撤去灵堂布置，段丞相夫妇被好友米氏夫妇带到内室换衣洁面。
　　小凡见白千面带怒容，便道：“古怪掌门要罚你？事是咱们一同做下的，结拜兄弟时便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次他用柳条抽还是棍子打，你我各担一半。”
　　白千长叹一声：“他若肯用罚我换回段叔叔他们两条性命，这顿打也值了。”
　　小凡瞪眼：“怎么？他不帮丞相夫妇？他不知丞相是被坏人陷害的么？”
　　白千道：“尊上说段叔叔他们阳寿已尽，我救他们便违了天道伦常。”
　　小凡冷笑：“放屁的天道，好人枉死那叫天不睁眼。不长眼的老天咱们为何要遵守它定下的道理？”气冲冲向外走“我找古怪掌门说理去！”
　　白千急忙拦住：“尊上的主意从来没人能改变。你这样去闹于事无补，反令段叔叔走得还不安心。我已向尊上请求延期，容咱们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再送段叔叔他们上路。”
　　依着白千的意思，假托府中突发急事，白子画一早便要将自己带回中原，希望走前和大家一起聚餐。
　　深更半夜提出聚会要求虽然奇怪，那位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的白先生办事总不按常人要求出牌，大家也怪不怪。
　　丞相与夫人只道今日连出怪事，好好的被换上寿衣，家里莫名被布置成灵堂，千儿突然变了样子，小儿子护国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段家出事后米夫人吩咐下人备好了米菜酒肉，本是给拜灵的宾客用的，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米夫人希望段夫人多留些时间开导段星，段夫人却道陪星儿的日子多了去，倒是千儿一早便要离开，不知再见是哪一天，她最清楚白千饮食喜好，坚持亲自整治菜肴，段星从横霜处知晓真相，她此时已镇定下来，含泪陪着奶奶一起在厨房忙碌。
　　几位女子心灵手巧，不出半个时辰备好一桌酒菜。
　　段丞相依宾主之礼客客气气请白子画上坐首席。
　　大家坐满一桌，段丞相举筷正待相请，见众人面有悲色。
　　他纳闷道：“各位这是……”
　　段夫人低声道：“千儿要走，他们舍不得千儿….. ”
　　丞相道：“中原离大理并不远，白公子只是回家处理事务，又不是不回来，你们难过个什么 ？”
　　段星听得“又不是不回来。”一语泪盈双颊。
　　小凡强装笑脸举起酒杯：“承蒙丞相夫妇照顾我多时，现敬两位一杯以表谢意。”
　　段丞相惊问：“你也要走？”
　　小凡支吾：“我家里也有事情。”示意林灵“你跟我一起敬丞相夫妇送别酒吧。”
　　段府自大公子过世后，家门人丁冷落多时，好不容易来了小凡等人热闹一场，却想不到说走就走。段丞相压抑住失落惆怅之情，也强笑道：“年轻人志在四方，我也不多过挽留，你们有空可要记得回大理来看看。”
　　段夫人见横霜举筷呆呆不语，全不似当日胡吃海喝的模样。以为他不愿回到中原，挟了一块他最爱的香菇鸡放入他碗中“吃些东西吧，明早你们还要上路呢，听说大理到中原要走五天五夜，吃饱了走路也有力气。”
　　横霜这几月蒙段夫人悉心照顾，还有两个时辰不到与这位慈爱如母亲的夫人便天人永隔，听得她温言安抚，掩饰不住难过，将碗筷一放，擦着眼泪一语不发的飞快奔下席。
　　米尚书一家也强忍悲痛向丞相夫妇敬了酒。
　　丞相全然不知这一杯杯敬的生离死别之酒，奇怪道：“要走的是千儿一家人，你们怎地全给我倒酒？来来来，我敬白先生一杯，你教导有方，教出千儿这样出众优秀的孩子，在大理帮了我们好多忙。”段夫人夫唱妇随：“我跟着一起敬白先生。”
　　白子画清高孤傲不将一般凡俗中人放在眼中，段丞相的清正刚直令他起了惺惺相惜之心，谢了举杯一饮而尽。
　　段丞相原本酒量平平，今晚却也奇怪，几大杯酒下肚全无一点醉意，瞧见白千坐在一旁既不与人说笑，也不与人互敬，自顾自喝闷酒，也不知喝了多少。他与白子画各自眼观鼻，鼻观心，互不理睬的情形段丞相都看在眼里“千儿，你爹爹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极是辛苦，你也向他敬上一杯。”
　　白千坐得很稳。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白子画冷冷道：“不必了。”
　　段丞相有心化解两人嫌疑，亲自倒了酒递到白千手中： “千儿你听话，白先生对你严格要求终究是为了你好，你要体谅他的苦心。”强行拉着白千起身。
　　白千连饮几大杯酒，又生了一肚子闷气，此时微有醉意，说话一时没了忌讳，将手中酒向丞相举起“千儿还不懂事的时候便被父母送到别处学艺…..千儿从不知道家是什么，也不知亲情为何物，直到与小凡来了大理，得段叔叔与阿姨关照爱护，千儿才有了家的感觉，千儿谢谢你们。”语音略有哽咽，他是男儿流血不流泪的人物，一仰头将那杯酒一口喝干。
　　段丞相本意是劝他和白子画和好，不想他倒来敬自己的酒，这孩子出语真诚，段丞相不禁为之感动。对他对饮后又劝他向白子画服个软，回头一看，白子画的座位却空无一人。
　　“白先生，白先生下席了么？”段丞相东张西望。
　　段夫人道：“白先生想是不胜酒力，去小园里吹吹凉风解酒。”

　　白子画离了宴席，只身来到中庭，夜空如墨，东方启明星将亮未亮，半个时辰后待启明星升到中天他就要带走段氏夫妇的魂魄了。
　　他何尝不知段丞相无辜枉死？他何尝不是愤慨难平？他何尝是别人想象中心冷面冷之人？
　　他年轻时也曾跃马江湖快意恩仇，也曾交朋结友除强扶弱。
　　自从他当上长留掌门，他就意识到他肩上背负的担子有多么沉重，重得他的每一个决定都要思前顾后力图周全。
　　他知道仙界的力量有多么强大，若仙界规则不再，凡人将大难临头。
　　师父坐化前告诫他“上古时期神界自恃强大危害苍生，被仙界合力剿灭，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且妖神之力虽被禁锢于神器，却无法完全消灭，只怕有朝一日神界余孽会借助妖神之力重返人间。长留自先祖立派起便担任着守卫仙界保护苍生的责任，数十代掌门皆是为仙界屡立功勋名垂仙册的得道上仙，师父接管长留数百年，虽无大功，好在也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没有给历代先掌门丢脸，师父坐化，你接任掌门之位后更要牢记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不可有丝毫差错！”末了，师父攥紧他的手长长叹息：“我知道你本性洒脱快意恩仇，并不愿接这处处受束的掌门之位，但为师门下只有你们师兄弟三人，他们两人的资质秉性你知道是不堪重任的，只有辛苦你守住长留千万年的基业，守住三界平安。你的一言一行不止关系你一人，还关系到千千万万苍生百姓的生死，你可要事事谨慎，千万不要由着自己性子做事，以免遗祸苍生，坏了长留清誉！”
　　他记得千儿第一次随他上露风台看到人间百态时的惊奇和向往。
　　也记得在每年的祭祖大典上，他穿着华丽的掌门衣裳居于高台接受八千弟子的朝拜时千儿满眼的羡慕和憧憬。
　　“等我长大也要当长留掌门。”
　　八岁的白千用幼稚的童声铿锵有力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作为父亲，白子画既欣慰儿子小小年纪便有宏图大志，又心疼千儿要担上这沉重的担子，
　　这担子他担了数百年，他最清楚风光背后的牺牲和付出。
　　克制，克制，再克制！
　　将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欲望，绝对理智的人。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既享尊荣之冠，必承责任之重。
　　坐在这个位置上，不仅自己要为六界平安随时作好牺牲的准备，连带着他的亲人朋友，也要随时准备着拿出来牺牲的。
　　千儿的娘亲，是他为了长留，为了仙界为了苍生，付出的最惨重的代价！
　　千儿替自己的人生选择了一条荣耀之路，也是艰难之路。
　　已经心力交瘁的他能为白千做的，也只能尽量多传授一点经验，让孩子少吃些苦头。
　　他对白千无论斥责还是鞭策皆是爱之深责之切。
　　这次段丞相的事情让千儿真心恨上他了。
　　千儿口口声声说段丞相给了家的温暖，难道这孩子就没有感受到他的真心？他费心尽力把白千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抚养到今天玉树临风的少年，白千的每一点成长，每一点进步，每一次难过，每一次挫败，他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千儿这次下凡历练，他限于长留严规不能跟随在侧保护，也随时用玄光镜观察着情况。
　　枉自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
　　“小骨，我到底应该怎么办？你教教我，我要怎么做才可以不伤害到你们？”
　　大理月光如在长留一样的温柔如水，月下他教小骨第一次御剑飞行，他教她镜花水月。
　　月光还是当时的月光，月下人却由一双一对换了他形单影只。
　　白子画突然有些羡慕段丞相夫妇。
　　无论生死，他们总是在一起的！
　　一人悄悄来到他身后，那人没有影子。
　　白子画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段某有一事请教白先生。”
　　“何事？”
　　“段某和夫人已不属于人间了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段某以往饮酒只过二两便要大醉，今晚我饮完一斤却无半分醉意。”段丞相道：“因为我的身体不会再有醉酒的感觉了，对么？”
　　白子画道：“生老病死是世间规律，既有生，必有死。丞相虽不在人间，你的高风亮节却在百姓口中流传称颂，远远胜过蝇蝇苟活之徒。”
　　“段某不怕死，只恨奸佞未除，政事未清，百姓未安，时局如此艰难叫段某撒手西去着实不甘！”段丞相弯腰行礼：“白先生学识渊博，你亲手教导出的千儿也是当世英才，段某虔诚相求，求白先生一家暂留大理数月，为朝廷攮除奸凶，还大理百姓一个清平盛世！”
　　白子画为难道：“非是我不愿助力，而是我与丞相一样皆有为臣的责任在身，无暇顾及其它。”一时间思索纷陈，他想到天庭的糟心事，玉帝对自己的防范与忌惮，他何尝不明白玉帝有意扶持与长留有世仇的蓬莱是为了平衡臣子势力所使用的手段，他自问为仙不负仙界，为臣不负玉帝，奈何君恩薄如纸，猜忌重如山。这方面他与段丞相同病相怜。
　　“大宋皇帝有白先生这样的良臣辅佐，真是社稷之幸！”段丞相不愧将诸葛孔明“死而后已”一词做到了极致，就算当了鬼也不忘国事！
　　“我的主君并非宋帝。”白子画停了一停，他敬佩段丞相的人品，也不再刻意隐瞒身份“他是九重天上凌霄宝殿玉帝陛下。”
　　“什么？”段丞相惊得瞠目结舌倒退几步指着白子画“你们是神….神仙？”白子画点了点头，段丞相好似见到救星临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求神仙容我和内人在世间活个一年半载，我要亲手除掉法王这个奸佞。”
　　白子画扶起他：“魂魄投胎皆有定时，错过时辰你们便再不能转世轮回，永远沦为孤魂野鬼了。”
　　段丞相坚持：“求神仙送我夫人先去轮回，我要留在人间，我要亲眼看着法王恶有恶报，否则我死不瞑目！”
　　白子画道“你虽被千儿用返魂草的神力将你魂魄拘于肉身，暂时能同常人一般吃饭说笑，但你毕竟肉身已死，随着一天天过去，你的身体会如其它尸体一样腐坏，你的魂魄却因还魂草的禁锢无法脱身，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化为一堆白骨。那时候，地府不会收你，人间，妖界，魔界都不会有你容身之处！”
　　段丞相徒然垂头，静默了一阵，又问道“千儿知道他救回的是两个活死人吗？”
　　“千儿救你们时本是一片好心，哪知这好心反而害了你们。”
　　“他知道了后果觉得对不住我们所以才喝那么多酒。
　　“他不是对你们内疚，他是气我执意要将你们带回地府。”
　　“你没对他说明真相？”
　　“他自负傲气对你们感情又极深，知晓真相定然难过，何必多此一举？”
　　“此事你应该向千儿解释清楚，酒席上你也看到的，那孩子已经对你很不满了。”
　　白子画淡淡道：“小孩子发脾气，闹上一阵自然会安静下来，不必管他。”
　　段丞相凝视他良久“白先生，你宁可被千儿误会，也不忍心他内疚难过，我同样是有孩子的人，我能体会你这样做的目的，若非骨肉至亲，你绝对不会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到，像你这样的大人物，也绝对不会对他的无礼一忍再忍。如果段某没猜错，你不是千儿养父，你是他亲生爹爹！”
　　“只是……白先生为何要对千儿隐瞒此事呢？”段丞相不解。
　　白子画负手不答。
　　“依着白千的脾气，他知道身世后定要亲眼见到娘亲才肯相信小骨还活着，当你满足不了他要求的时候，你如何安抚他的失望和质疑？”
　　清风的劝告言犹在耳。
　　没找到小骨之前，绝对不能向千儿说出真相。
　　但他不能不尽严父的职责！
　　千儿自从离开长留，接触外头的事物多了，越发有主张，也越发不听话。这孩子十六年来在长留养尊处优风雨不侵，自谓的那点阅历经验大多来自书本，就拿他们这次擅自闯地府，罪犯天条已是大过，而且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不能给段丞相夫妇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害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千儿对待感情就如同小骨一样的执着。
　　道理讲了，罚也罚了，他们偏要一意孤行！
　　“是又如何？他待我还不如……”一声叹息深深透出白子画的无奈和心酸。
　　“白先生，你觉得他对你不如对我亲近，这就是你不懂孩子的心了，在他眼里，我是外人，你才是他亲人，对我这个外人他再不快活为了面子和礼节也得憋在心里啊，他不开心不对亲人表达你叫他谁说去？你以为他真不懂事，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呢，他都拿准了无论他怎样惹你生气，你都不会伤害他，你对他的好，他嘴上不认，但是他的心能感受到啊。”段丞相笑道“再说了，千儿只知你是收养他的长辈，并不知你们有这层血浓于水的关系，他聪明能干极有主见，不服你管也在情理之中。要是让他知道你是亲生爹爹，你再管束他自然就乖乖听话了。”他见白子画眉宇泛愁似有难言之隐“白先生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告诉我，我在世上时辰不多，保证守口如瓶不会令白千知晓。多一个人多一分主意，让我想想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白子画思量半响“也罢，我也想找个明白人问问。”将白千的身世告诉了段丞相。
　　段丞相听罢，连声劝阻：“原来如此……绝对不能将真相告诉千儿，从这孩子偶尔流露出只言片语便知他对未见面的母亲感情极深，这种事他承受不了！白先生，你就当可怜他，把秘密都吞在自己肚里吧，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和他娘亲恩怨你们两人自行了断清楚，不要将孩子也拖下这滩浑水，让他来承担大人犯下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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