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令

　　紧接着女子远去的脚步，从院中窜出一只体型巨大，皮毛油亮的黑狼。修长的脊背嵌着满满当当凸起的肌肉，肩膀宽阔健壮，四肢流畅优美，似乎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能撕碎一切猎物的皮肉头骨。

　　自己当时怎么就会觉得它是只狗呢？它和狗除了都是四条腿着地之外，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好嘛！

　　出尘看着一人一狼威风凛凛走出村庄，消失在山坡后面，只觉得当初可能完全被派内安危和天山脚下深秋的大风冲昏了头脑，以至于不止将狼认成狗，连对方的易容都全然信以为真。

　　他有些沮丧，开始认真地思索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傻。

　　一旁朵朵赫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少圣主，您知道刚刚这二人在说些什么吗？”

　　出尘思绪被拉回来，转身抬头看向他：“你能听懂？”

　　“我也只是能听懂些皮毛而已，他们说的是吐蕃当地方言——我师父是吐蕃人。”朵朵赫揉一揉眉心，神情严肃道，“他们在说你呀，少圣主，你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听出来吗？”

　　出尘闻言甚是茫然，而且被对方突然沉下来的脸色吓得心里打鼓，忙道：“他们说我什么？”

　　朵朵赫拍拍他，话还未出口，便被村口传来的一声稚嫩又凄厉的嚎叫打断。二人闭上嘴，心里同时一惊——他们把那只白狼留在了村口。

　　紧接着是女子的两声呵斥，好像是把那半大小狼从自己黑狼的血盆大口中解救了出来。然后可能是将其当做了无意中和族群走散的幼崽，不顾这只娇生惯养小畜生的撕咬挣扎和哀嚎求救，就这么强行把它裹在头巾里，带走了。

　　朵朵赫低头看一眼身边满眼焦急却不敢有所动作的出尘，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心中对这女子的所作所为极为满意。倒不是说他有多么冷血和表里不一，只因这意味着他们终于不用顾忌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圣主突发奇想般的荒唐情怀，而带着这个非人又不可控的大麻烦长途跋涉到太白山。

　　。。。

　　他是靺鞨人，从小生长在北方茂密不见天日的大森林中，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幼年对家乡的记忆只有林中神出鬼没的豺狼和人熊，以及部落中常年流传的关于狼群黑熊的恐怖传言。其恐怖程度仅次于当地部落中关于狐仙鬼怪黄鼠狼的诡异习俗。

　　朵朵赫在六岁时，经历了大鲜卑一带百年罕见的严冬。当时大雪断断续续下了整整半个冬天，几乎杀死了林中除了人以外的所有活物。于是野兽们眼看就要冻饿而死，只好纷纷放手一搏，把捕猎目标对准了这几十个短暂在此处安营扎寨度过寒冬的活人。

　　他曾经亲眼见到自己的伙伴被冬天饥饿的狼群撕碎得只剩头和右臂。当时几个成年男子拿着斧头朴刀循着雪地上的脚印和血迹一路向前，找到的只是满地鲜血，以及孩子残缺不全的部分身体和骨殖。

　　然而，本以为族中不明不白失去了一个男孩就是那个冬天最惨痛的经历，谁知事情远非如此。狼群们饿疯了，皮包骨头，双眼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嗜血贪婪的红光。当夜卷土重来，二十多条饿狼不要命一般扑向熟睡中的人群，朵朵赫的所有族人几乎都在这一夜丧生。

　　当时天亮之后，那副惨不忍睹的情景刻在了他年幼的记忆之中，给当时年仅六岁的孩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沉重阴影。他一个人躲在遍地尸体内脏的寨子中，几乎是靠吃狼肉喝雪水撑过了三天才被当时年仅二十岁的古玥救出——其实当晚人尸就和狼尸结结实实冻在了一处，他也不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只不过后来完全不想再想起这件事罢了。

　　本来按理说他应该是谷玥的徒弟才对，可谷医仙不收男弟子，于是当时已经年近半百本想安度晚年的仁增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了这一便宜徒弟什么的都是后话，不必再提。

　　所以年仅十七岁就出师，走遍大江南北的神医朵朵赫，却一直害怕雪天，深林，以及一切长得像狼的带毛动物。如果并非此番实是有要事要办，他绝不会回到那个冬季苦冷漫长，大雪封山天寒地冻的故乡一步。

　　。。。

　　“走吧，先离开这里，等安全了再告诉你他们说了什么。”朵朵赫把出尘往后拽一拽，“这姑娘是个善人，那条小狼跟着她比在你身边定然能长得更好，眼下我们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吗，这些猫猫狗狗什么的，您且先放一放。”

　　出尘闷闷地嗯一声，仿佛又经历了一次丧母之痛和灭族之灾——他这副表情让朵朵赫微微感觉到了愧疚。他叹一口气，摸了摸对方的发顶，想说出几句安慰之言。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猝不及防开口道：“你们，有何要事啊？”

　　二人一惊，立刻敏捷地转过身来，看向声源处——然而背后空空如也，并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人逃走或者远离的踪迹。

　　“他们说了什么？你听到了什么？”那个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仿佛声音的主人镶嵌进了紧靠着的墙壁中，或者会遁地术，“和我讲一讲，你听了多久呢？”
　　这声音沙哑又低沉，还带着蹩脚口音，一句话说得非常缓慢，仿佛要一个字一个字精雕细琢之后才能勉强成型。

　　出尘听得浑身不自在，忙抬起头，果然看见一个人站在二人身后的墙头之上，身着厚重气派的黑色皮毛披风，头戴一顶带黑纱的大斗笠，仿佛一只睥睨天下的巨大苍鹰，正居高临下，注视猎物一般注视着他们。

　　这个声音……仔细回忆比对一番，好像就是方才院中的男子说话声。
　　他什么时候出的院子？又何时悄无声息来到的他们身后？他想做什么，他认得自己吗？这又是什么人，祁素的手下？还是阿合奇的盟友？

　　出尘心中乱糟糟无数个念头奔腾而过，不安地盯着墙头上的怪人，问道：“你是谁？”

　　“奇哉怪也，”那人喑哑着嗓音又开口，“你们不认识我是谁，为何又要前来见我，暗中听我对话？”

　　嗯，说得有理，所以为什么要做出听墙角这种事来？怎么辩解都不占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因为的确做得不对啊。

　　出尘咽一口唾沫，索性破罐破摔般上前一步，想直截了当地和这浑身杀气四溢，一看就不是好人的黑袍怪人对质一番——却被朵朵赫一把拉住，用眼神告诉他千万别冲动。

　　朵朵赫代替出尘朝对方拱拱手，不卑不亢也毫无感情色彩地开口，试图拉近此人和自己这边的气场距离：“我二人初来乍到，只是想问，这一村百姓去了哪里？阁下既然不是本地村民，那这一村的失踪，与您有关系吗？”

　　那人哈哈大笑：“这一村？有关有关，都是我杀的，尸体就堆在这所房子里，皆是上好的口粮，留给我的孩儿们——怎么，你们要看吗？”

　　朵朵赫硬着头皮讪笑一声：“这倒不必，我们不想多生事端……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从吐蕃来到天山，有何贵干呢？”

　　此话一出，对方虽然看不清脸，但是仍然能感受到从斗笠下发散出的巨大轻蔑，仿佛在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和无用的小心思——他不去接朵朵赫的话：“两个后生，不知天高地厚。我不问你二人底细，也无意替人善后，今日此来天山，我另有目的，你们走运得紧，各自逃命去吧！”

　　说罢，这人袍袖张开，身影有如即将起飞的大鹏，几个起落，已经冲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迅速追了过去。
　　他倒是一言九鼎，既然说过懒得理会出尘二人，竟然真的连头都不回，自行去远了。

　　“后生？这是什么人，怎的这般狂妄？听起来也没有多老。”眼看着对方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朵朵赫这才松一口气，道，“他听声音有多大岁数，二十，三十？吐蕃有这种人吗，我没道理从未听说过啊……”

　　这两天出现的从未听闻的高手未免也太多了些，朵朵赫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个和自己脱节已久的江湖暗暗风起云涌，仿佛要酝酿什么巨大的风暴。而这位少年坎坷的少圣主，可能就是一个风雨欲来的小小先兆。

　　于是他看一眼出尘，指着院内问道：“怎么，少圣主，你要进去看一看吗？”
　　出尘摇摇头，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兴趣冒着看见一院肠穿肚烂，死去已久尸首的风险，去验证这人话中真假。于是他问朵朵赫：“他们说了什么，提到我了吗？”

　　“对了，”朵朵赫这才想起来方才被打断的话题，“少圣主，那女子说你是个好人，质问她哥哥这么多年倒底在做些什么。而那男人说——”
　　他深吸一口气，看一眼出尘神情，斟酌着开口道：“他说，东天山本应覆灭，是早早就在计划中的事情。但只是因为阿合奇是个可用之人，这才容忍这一散派苟延残喘——我以为，他指的可用，应该就是好控制吧——听上去仿佛是蓄谋已久的一场清剿，少圣主，您能不能把来龙去脉，详细地跟我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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