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令

　　小白先生坐在会客堂的家主座位之上，两条小腿够不到地面，只能悬在半空晃来晃去。这样一个孩子板着面孔强作威严气势，就算方才目睹过这小魔头的手段，也还是觉得可笑又违和。
　　一天未见的白承正在三人面前背着手，神色木然如死鱼，毫无感情地将白家上百年来辉煌的历史不紧不慢地交代清楚。

　　这是一个非常久远的故事，久远到白家当年还不叫白家，而叫太天宗。白家家主也不叫白先生，而叫白尊主。

　　当年正是散派鼎盛，也正是盛唐鼎盛之时，朝堂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天下高手辈出，武林风云变幻。
　　太天宗核心处于太白山腹，派内高手如云，就连资质最差的弟子下山之后，亦可成为一代宗师。
　　白家数百年来一直是天下门派之首，治下大小教派上千，每五年一次的杯酒盟大会，当年叫做贺尊大典。白尊主只需高坐于尊主之位，看着阶梯之下众人纷纷来朝，享受着武林至尊的快意。
　　就连如今声名赫赫的少林华山琅丘剑庄，当年也是刚刚崭露头角，完全无法与白家相比。可以说，当年中原只有少林寺还算个门派，而且无意于江湖俗事，打坐参禅受当朝显贵拥戴敬仰，根本不算江湖中人。而华山剑派琅丘剑庄等如今的名门正派，都只是没有什么名号的小散派罢了。

　　散派有了规矩，便是正派。

　　当年白家弟子上万，势力遍布天底下。族人不仅以内力深厚称霸江湖，更举世闻名的是，白家人擅长奇门遁甲。
　　奇门遁甲是什么自然不必多言，白家钻研这套晦涩的奇术四百余年，已然自有一套领悟。简直可以勘破天道，尊主神秘莫测，无所不能，几乎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后来情况急转直下，白家仿佛和大唐说好了一般，随着玄宗天宝年间的叛乱，大唐由盛转衰，白家也连遭天灾人祸，噼里啪啦从神坛摔落。

　　先是山内烧了一场天火，滚烫的熔岩动荡着山体，将太天宗核心大殿烧得干干净净，硫磺烟焰数月不息。山腹内滚烫热气，还有山壁间隐约可见的流动火焰，温度奇高，活人难以近前，根本无法扑灭。太天宗数百年间收集的奇学秘笈，便和数百位宗内长老高手，以及当时的尊主一起，灰飞烟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紧接着太天宗内乱，几大外族厮杀混战几年，一路杀上太白山顶。结果中途动静太大引了山崩，上千人一个不剩，都被拍死在了深谷之中。
　　昔日威名赫赫的太天宗只剩当初躲到当地山民家中避难的十几个外族弟子，而得到长老亲传奇门遁甲之术的高手们一个不剩，与山同眠了。

　　接下来一百年间，白家人丁凋零，本就人少，还难有子嗣。中原大乱，战火纷飞，散派受其所累，更迭得愈发厉害。很快，新一辈忘记了白家当日的威风气派，这一大家族渐渐淡出江湖视线，苟延残喘捱了这许多岁月。当年往事沦为家族传说，昔日辉煌已无颜再提，白家子孙后代，归于矜寂。

　　后来这些年，白家只能靠家族仅存的占卜之术，靠给人摸骨算命，倒卖江湖情报积累家财，这才艰难传承到如今。
　　现在的白家只剩白先生极其先祖这一支血脉，剩下家奴仆役虽多，却都不是白家近亲，所以白家如今的地位，只是靠这些年为别人提供的江湖情报累积起来的。

　　之后的事情更加离奇，稀里糊涂传了这么多代，不知哪一辈的先辈突然发现，白家兴亡竟然和每朝每代的兴衰更迭有关。他搜罗了大量资料，果然发现不论隋唐还是更早，朝堂兴旺则白家旺，朝堂混乱累卵，则白家多灾多难。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白家后人听着族中老人讲述当年的辉煌，对那个威风八面的白家心向往之。
　　于是各代白先生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对这一结论深信不疑，毕生都在致力于搜寻改变白家气运之法。到白徐清那一辈消停了一点，不再追寻这种乱七八糟玄之又玄的想法。致力于建设散派，在短短二十年将白家势力推上了一个高峰。谁知白徐清死得早，自己这小小年纪的独子，竟然比谁都要疯狂。

　　小白先生想干什么？
　　他想创一个朝代出来，修复白家气运！

　　非兰问了两遍，才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把之前脑内设想的全部推翻――什么年纪太小被人利用本领低微不明局势，这孩子摆明了是真疯。

　　小孩看着非兰三人，道：“天底下谁不爱青年才俊？年轻即是一切气运的开端，那些老人不必理会，他们已是烈士暮年，江湖的未来，都会在你们手中。”
　　非兰太过震惊，半晌才磕磕巴巴说出话来：“白……小白先生啊，要论年轻，谁也比不上您。您老，今年贵庚啊？”

　　小白先生回到：“我刚刚过完十二岁生日。”

　　“那您的个子可不太……”非兰剩下半句话被一旁温子笙戳回肚子里，这才道，“就是说，看您这么年少，这一统江湖的大计……哪有这么容易？我们几个说有用也有用，可说没用也真是没用，您就不怕，我们搞砸了？”

　　孟海若向非兰猛使眼色，示意我怎么了我造什么孽了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紧要关头，非兰二人都选择不予理会。

　　小孩笑起来：“你们忘了我们的盟主了，知道他是谁吗？”

　　非兰不动声色，心跳开始加快，他装傻道：“知道啊，您之前说过的，楼弘。”

　　白先生哈哈笑出声，看样子甚是得意：“我年纪太小不了解，但是几位一定都听说过，十年前大闹江湖的那位黑衣人，根本就没有死在终南山。”
　　“他活的好好的，如今就在白家。”

　　非兰僵着一张脸听完，笑容像是钉死在了脸上。
　　他感觉自己刚刚被人押上了断头台，而此时侩子手的那柄钝成锯子的刀终于朝他的脖颈落了下来。非兰紧握住双拳，指甲嵌进肉里勒令自己冷静，心头剧震的同时，感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快意。

　　果然是那黑衣人。自己直觉没错，这么多年追寻的方向也没有错。

　　八年，整整八年啊。
　　他靠着一丝虚无缥缈的猜测，就这么耗完了自己本应鲜衣怒马的年少时节。

　　最荒唐的是他居然猜对了，非兰几乎都觉得自己应该大哭一场，为了这些年的呕心沥血，和每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叶不沾当年带着小小的非兰走南闯北，风餐露宿是常事，酒仙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师父喝酒非兰也只好喝酒，露宿便也跟着睡在街头，翻山越岭走过五湖四海，他也只能蹒跚跟随。

　　自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非兰想，为什么会对这老酒棍如此死心塌地地追随敬仰呢？

　　于是他接着把戏演下去，讶然道：“什么？那你可厉害了啊小白，恭喜恭喜，大业可成啊！”

　　孟海若震惊地看着他。

　　“喔？酒仙的意思是，同意留下了？”小白先生甚是满意，接着老气横秋道，“果然是爽快人，值此年少轻狂之际，怎能没有一番作为呢？”

　　温子笙虽然不明白非兰要做什么，但是他在江湖上出了名的识时务，是个俊杰中的俊杰，于是比非兰还要诚恳道：“要我们做什么？白家一统江湖之后，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白先生成竹在胸，又笑道：“温楼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温子笙一挑眉：“我要是什么都不想要呢？”

　　“那怎么可能？”小孩晃着腿，笑着摇头，“人生不易，温楼主，我可什么都知道。”

　　温子笙沉下脸来，不知被这孩子戳到了什么痛处，面色不善地看着座位上的小崽子，小白先生得意地看着他，两人都良久不说话，气氛慢慢焦灼起来。

　　非兰上前转移话题：“对了，白先生，你翻一翻入城的名单，里面有没有吴钟这个人？是一个青州刀客。”

　　白先生从椅子上跳下来，果然不再与温子笙计较，白承上前给他理一理坐出褶皱的小衣袍，对非兰说：“谢酒仙第一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先生一直记着。吴钟书剑谱排名二百六十四，这次带了一个孩子进来，说是自己表弟。那苑小公子，早给您找着了。”

　　孟海若激动起来：“啊，他在哪里？”

　　白承起身出门，不一会儿真的带回来一个人，嘴里还有东西没嚼完，跟在白承身后，疑惑地往屋内探头探脑。

　　这副做派，吊儿郎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满脸好奇无畏，像个傻子似的――不是苑一萤又是谁？

　　非兰看着苑一莹，心里大惊。
　　他敲一敲自己的脑袋，觉得这几日的事情简直混乱古怪出离了自己的认知――见鬼了？所以苑司年倒底有几个儿子，两个？双子，一母同胞？一个叫苑一萤一个叫苑二莹？那自己面前这个是谁，一萤还是二莹？

　　苑小公子穿着一件明显不是自己尺寸的灰袄，肩膀缝线都要垂到胳膊肘了。他虽然身高已经是成人身高，但是骨架仍然窄而瘦削，架不起衣服。此刻正瞪大双眼看着屋中众人，想起了那些年被一个经常在终南山华山一带游荡，叫做谢非兰的人所支配的恐惧。
　　这个神态相当苑一萤，若有谁说这人不是苑一萤非兰第一个不同意。

　　孟海若喜道：“师弟！”
　　苑一萤一副知道自己有罪的模样，小心翼翼上前招呼：“大师兄。”

　　小白在一旁咯咯笑着解释道:“本先生平生最爱青年才俊，所以才将苑哥哥接入府内，好生招待了一宿，让他在这里等待谢酒仙。”

　　苑一莹默认了白先生的话，陪着笑，更加小心翼翼问道:“师兄，我爹来了吗？”

　　非兰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要关注哪一件事，黑衣人为何没死，白先生到底要做什么，孟海若如何逃出安丰城，还是眼前这个苑一莹究竟是谁。

　　他觉得元晦挑这个时候失踪简直不要太幸运，这么多麻烦事，一并眼不见心不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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