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令

　　白家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出谁神似苑一萤，最奇怪的是，白先生也一直没有回来。当然，元晦也没有找到。

　　但杯酒盟大会如期举行。

　　白家紧邻太白山脚，从最后一间楼阁一直到太白山，这方圆百亩的偌大空地，都算得上是白家的后院。而大会，就在白家后院里举行。

　　白家当初耗时整整三年，将山体中间挖空，硬生生掏出来一个高达两丈的平台，长五丈四尺，宽四丈五尺，取五湖四海之意。高台打磨得异常平整，地板以上好的木料铺就，覆上了厚厚一层黑色毡布。为的就是点到为止，只论高下，不取人性命。

　　台子四周插了二十面旌旗，也是白家所制。旗面空白，为本次决出的书剑谱前二十的高手所准备。其中只有三面旗上有字，旗面呈黑色，正对台下众人，随风招展。

　　这三面旗写的是，天山伏归九，长渊郭方槐，以及断水冉道。

　　然后几个白家家丁跳上高台，当着天下散派人的面，撤下了断水冉道的旗子。
　　台下沉寂片刻，顿时哗然。

　　此时只听台两侧一声锣鼓响，号角齐鸣，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袍的年轻人从白家家丁之中走出，踏上长长的阶梯，慢悠悠往高台上爬。

　　年轻人白袍后背绣有大大的“白”字，金线绣字，墨线掐边，袖口滚有祥云仙鹤，衣摆上满是华贵的白字暗纹。样貌清秀有余威严不足，眉宇间一片稚嫩，单薄消瘦，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山间的恶风卷去九霄云外。

　　非兰终于得见等了两天的白先生，但是见这人相貌寻常，毫无气势，竟然如同一个个毫无特点的普通人一般，不由得略有些失望。觉得作为白家家主，这孩子未免太平凡了些。

　　“聚于此处的诸位，皆是四海之内的英雄豪杰，是我散派之中的中流砥柱。大家在百忙之中能来赏光，白家不胜荣幸。上代家主早逝，白家人丁单薄，独子惭愧，尚不足以成大器。还希望在坐诸位，看在之前情分上多多担待。”那青年站得稳稳当当，声音不大不小，毫无激情，“毕竟，白家仰仗诸位，散派也仰仗诸位呢。”

　　台下起了一片同样没什么激情的响应，全然比不上刚刚撤下冉道大旗之时兴致高昂。

　　年轻人掸一掸衣襟：“本次大会与以往不同，大家稍安勿躁。白家这里，有几句话要交代――诸位都是散派中人，这么多年也算看尽世态炎凉，我们散派人，行善举无人问津，做恶事却会千夫所指――武林盟的那些人，天天都盯着我们呢。”

　　“说散派没有秩序，不讲道义？魔教安稳了几十年，现在蛰伏盘踞于西域边境不敢有所动作，怎么，现在难道还要围剿散派不成？”
　　白家家主在台上踱了几步，台下众人不知他要说什么，只是看在确实说到了点子上，便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白某是晚辈，所见只不过是皮毛而已――这些年铲除魔教，散派也皆是首当其冲，死在终南山顶的前辈们，哪一位不是赤子儿郎！”

　　人群之中起了小小的骚动，听进去的青年人面上已有激愤之色，心思较为深沉的前辈们皱起眉头，想听这白家新家主倒底想说些什么。

　　他冲台下一拱手，道：“散派，是天下门派之祖！退一步为魔教，进一步是正派。可是门派伊始，百家争鸣，哪有什么正派邪派之分？这么多年过去了，世间熙熙攘攘，功利往来，只有散派还是最初的格局。”

　　“但是话说回来，既然身为散派，便行散派分内之事，诸位与世无争，但不代表世间便无飞来横祸了。”白家家主道，“所以在下站在白家这边，斗胆提议，我们杯酒盟，是时候该有盟主了。”

　　“四海之内皆有散派踪迹，若我们不再是一盘散沙，那岂不是天下无敌？又岂是小小几个门派组成的武林盟可以抗衡的？”

　　孟海若闻言深深地沉下面色，探寻似的看向非兰。
　　非兰也一脸震惊：“他说啥？”

　　台下前后，按书剑谱名次共分三席，共有五百余人。白家家主这话声音不大，只有前排一些人听得到，可众人间交头接耳，很快所有人一片大乱。

　　最前方沉重的石椅上站起来一人，苍老干瘦，面色枯槁黝黑，是个很不面善的老人家。

　　他尖着嗓音厉声质问台上的年轻人：“散派何时是你们白家的了？这几百年来的规矩，是你说变就能变的？”

　　与他相隔两个座位的一个白面长髯的中年汉子欠身看他，出言讥讽道：“怎么木里朴？还惦记着断水派的秘笈不成，惦记了这么多年，这结果可如你所愿？”

　　那老人对他怒目相向，正要反驳回去，却又被一个青年打断。

　　“可是本次大会太过仓促，九天圣主，然德圣主，郭大侠，闻阁主，樊大哥，人等都不曾到场――白先生，书剑谱前十之中居然只有我，齐兄，和木宗主，这盟主可怎么选？”

　　说话的青年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名叫温子笙。与非兰同岁，是扬州城温宇楼最年轻的主人。书剑谱排名第八，算是谢非兰扬州众多酒肉朋友之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最末尾素衣门门主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美妇人，她拢着发髻，款款开口道：“我觉得白先生此话有理，散派这么多年被人称为乌合之众，不就是因为各自为政吗？魔教尚有过大首领，我们散派怎能任自这样胡乱偏安，毫无升腾之意？”

　　木里朴不依，怒目圆睁，朝着那高台逼近两步：“胡说！改规矩也轮不到你，别说是这么一个乳臭小儿，就算你爹来了，也要让我几分！怎么，当着这么多前辈老人，白家要造反吗？”

　　白先生看表情没把他放在心上，只是点头道：“回收江湖令而已，可书剑谱尚在，冉先生英年早逝，您还是您的天下第三。木宗主这么大岁数，还有何不知足的？”

　　木里朴闻言，勃然大怒，他哪里是为了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号？

　　台下刚刚开口过的白面汉子抚掌大笑，对白先生说：“孩子，你可不知道，这老东西肖想断水秘笈和江湖令，想了足有半辈子啦！可惜自从十五年前的那场大会，冉道用剑柄打破了他的鼻子之后，木宗主就再也不敢挑榜了。”
　　说罢捋一捋自己的长髯：“哈哈哈，在坐有不少后生，这段历史太过精彩，齐某人不说不行啊。哈哈哈！”

　　台下人群之中传来几声低低的哼笑声，台上年轻的白先生也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木里朴太阳穴跳出一根青筋，他恶狠狠看了一眼四周人群，杀气毕露，变掌为爪，动作快如脱弦之箭，竟然向台上白先生的胸口抓去。

　　这老头双手指节粗大，手掌看上去极为有力。指甲硬而长，粗糙弯曲，几乎呈现灰黑色，一看便知是常年在滚烫粗砾的沙石之中修练而来。风罗宗宗主鬼爪木里朴，不知用这双手撕碎了多少条性命。

　　木里朴恶名远播，更何况高居书剑谱第四的实力，让周围众人大惊之余，竟然无人敢出手阻拦。

　　方才出口相激的齐慈稳稳当当坐在石椅之上，眼睁睁看着木里朴用不大不小的力气冲着白先生胸膛拍了一掌。

　　然后那单薄瘦削，毫无过人之处的年轻人便真的应了一些人的杞人忧天――被这股掌风裹挟着，像断线风筝一般，口中鲜血狂喷，足足摔出了丈余远。滚下高台，一动不动了。

　　台下鸦雀无声。

　　齐慈也没预料到会是如此，顿时收敛了看戏的表情，一跃而起，朝着那全身都变红了的白先生冲去。他挎着一柄重剑，行动时剑与剑扣叮叮咣咣相撞，看起来极为沉重碍事，但他却一点也没受影响。两步跨至白先生身边，他伸手探了探对方鼻息。

　　“啧啧啧，老木，这么多年，论狠，真是谁都比不过你。”齐慈翻来覆去探了良久，最终一垂手站起身来，“这可怎么办？招呼白家人收尸吧。”

　　木里朴站在台阶上，盯着自己的双手，愣住了。

　　他行走江湖这许多年，做事怎么可能会这般没有分寸？只不过是威慑性的轻轻一击，怎么可能……

　　木宗主狠毒归狠毒，可从来不干惹祸上身的蠢事。

　　他左思右想，思虑两全脱身之法。转过身面对台下众人，神经质地笑了两声，随即开口道：“白家完啦！散派一向武学至上，实力为尊。白徐清不争气，死得太早了，他儿子居然受不住我这一击。这样的门派，还能称为散派之尊吗？还想改规矩？谁能听呢？”
　　说罢大笑出声：“哈哈哈，堂堂白家，号称立族七百年，终有尽时啊！天下……”

　　他没能说完，一柄透明的冰锥越过重重人群，紧擦着齐慈的头皮掠过，还未待木里朴察觉，已然不偏不倚地，深深刺入了他的喉咙里。

　　冰锥遇热即溶，喉间血液带着泡沫，汩汩流出。木里朴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他咳出大口的血沫，面色青紫，无法呼吸。最终从长长的石阶上头朝下栽了下去――人群之中的风罗宗弟子纷纷失色，刚要起势，被不知何时围上来的白家家丁干脆利落地尽数斩杀。

　　非兰吓得眼皮一跳，和台下众人一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事情怎么就演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愣了会儿，这才喃喃自语道：“木里朴死了，这可给元晦省了一个大麻烦……”

　　白家家仆收回刀后恭敬地分开，人群簇拥之中走出来一个身披银白色狐皮暖衾的孩子，风帽下露出一张生得莹白如脂玉一般的小脸来。睫毛纤长浓密，铺盖住一双大得不像话的黑眼睛。黑如点墨的瞳仁犹如画龙点睛，给这张精致得不似生人的脸上注入了鲜活的神韵。

　　“杀人就杀了吧，为什么要在白家，嚼白家的舌头呢？”那孩子把风帽摘下，在众人的护送下走上高台。木里朴等人的尸身被抬走，他连看都不曾看一眼。

　　“城里不太平，一直有事在处理，来晚了，让诸位叔伯兄弟看了一场笑话。”孩子脆生生开口，“传话的下人办事不周，说话颠三倒四，怕是得罪了诸位――我是白先生，刚刚诸位没误会吧？”

　　诸位已经完全傻了。

　　“方才客套话已经说过，如大家所见，我年纪还小，各位可以叫我小白先生。”小孩环视一周，又说，“这是谢酒仙给我的称呼――我倒觉得很好听。”

　　人群目瞪口呆地地顺着这孩子视线，一路转到角落之中的非兰身上。

　　非兰头回觉得如芒刺在背，只好做出一副相当无辜的表情来。

　　小白先生向刚刚发言的素衣门门主一颌首，老气横秋地开口：“秦门主说得不错，今日仓促，散派高手都未曾到场呢。”他作一个微小的停顿，咬着嘴唇看着台下众人，脸变得相当快，复又笑得十分天真好看：“所以，我干脆便给大家安排了盟主人选，诸位不妨见上一见。”

　　这话说完，底下有人一声惊呼：“快看！”

　　连台下端坐的前二十位高手都忍不住被此处这股奇妙的风声鹤唳之感所影响，纷纷抬头去看。

　　只见半山腰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全身都黑的像炭一般的人，也不知他在何处落脚，怎么上去的，在那里呆了多久。秋季山间烈风吹起他的大氅，显得身形无比魁梧。

　　此人伸出一只手按住头上黑色斗笠，在地上压低声音的惊呼之中，从山腰飞身而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