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令

　　元晦慢腾腾把那条差点勒死自己的红绸布从脖子上解下来，只觉喉咙火辣辣地疼，他不敢用力说话，再加上语速本身就不快，这样一来倒显得相当慢条斯理了。

　　“我二人并无恶意，姑娘手段未免太过了些。”元晦从地上站起身，哑声道。

　　女子回头轻飘飘扫他一眼，说：“这小孩说话可比你中听得多。你叫什么名字？大半夜领着个孩子在山上做什么？”

　　元晦紧盯着女子的手，只见她伸手要去抓白小四手腕，小孩显然有些害怕她，手臂往回迅速一缩，竟然让那女子抓了个空。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回道：“那姑娘夤夜上山又是什么原因？”

　　女子不再对逗孩子有兴趣，这下彻底转过头来，仿佛是惊异于元晦的胆大包天，也似是不满于他的不恭不敬：“我问你名字呢，你倒来问我？”

　　元晦虽然对这女子颇有惧意，但还是小小地放下心来――不问二人上山原因，就一切好说。

　　他心中深知，刚刚恐怕确实是跑到人家白家祖祠之中去了。自己也不识货，不知道那里面还有什么根本认不出的宝贝。但既然自己只呆了一夜便内力大增，其中必有玄机。
　　而白家在外界眼里，就象征着满满当当的宝藏和秘笈，这女子如此霸道，如果知道了白家传说中的机关密道就在脚下，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元晦虽然对白家不熟悉，也没有什么感情，但眼下的确有事情要仰仗白先生，又怎么能任由旁人去打搅人家的祖宗？

　　于是元晦一面报上自己的姓名，一面暗暗去瞅方才出来的那个洞口，希望在夜色的掩映下能隐蔽些。

　　“我叫司罗月，你可能听人提起过我。”女子把那根长鞭收回红绸之中，问道：“你看什么呐？”

　　元晦一惊，收回目光。

　　女子却已经走了过去，在放才洞口处准确无误地摸了几下：“这块冰层有什么好看的？我跟你讲话，你不看着我？”

　　元晦迅速又看了一眼――只见原来洞口处仍然黑咕隆咚看不清楚，但借着白雪和星光，依稀能看出来那里结了一层不知多厚的冰――洞口确实没有了！

　　他心中大奇，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含糊解释道：“我担心孩子害怕。”

　　司罗月的大名，元晦真的是如雷贯耳。从自己十三四岁时，二师兄就摇着把故作风流的破扇子，向断水一派光棍吹嘘“天下美女之首，当属开封府第一名妓司罗月，上个月她还陪我喝酒了呢哈哈哈”。到前几天，非兰还说“元晦，等大会一过，我带你去开封享福啊，京华馆的司罗月和我可是私交甚好”。

　　司罗月是京华馆花魁，天下第一名妓――
　　元晦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为何会出手如此狠辣。既然她有这么好的身手，如此狠辣的手段，又何必屈居那样一介小小的风月之地？

　　他正兀自脑中混乱时，那大名鼎鼎的女子突然凑近，吐气如兰，浑身血腥味，还混着一股奇特的体香，闻得元晦直想往后躲。

　　“你说你叫元晦？”

　　司罗月的确美得惊人，而且只能用美来形容――除了这个字，其他漂亮，精致，清秀，娇艳之类的词语和她都完全不相称。就好似一柄富丽堂皇的匕首，美得毫无人味。她眉眼深邃，整体感觉倒和出尘有些相像，但是五官都有一种恰到好处的锋利，反倒显得比出尘还要英气一些。

　　司罗月太过高挑，元晦不自在地后退一步，抬起头看着她：“……是，我叫元晦。”

　　“我认得你二师兄啊，易彦对不对？”司罗月显得有点开心，居然伸手要去搂他，“他经常提起你。”

　　元晦呆了呆，他心里清楚二师兄虽然自恋又不着调，但却对自己最好。这些日子忙昏了头，麻木得厉害，猛然忆起先前的时光，心中便是一阵抽痛。

　　而司罗月也如这几个月经历过的所有事一般，没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感受这股离愁，就俯下身子，低沉着声音道：“我正找你呢，你怎么反倒自己送上门来？”

　　元晦从未离哪个女子这样近过，被她身上的体温和香气熏得头昏脑胀，司罗月又不是矜持之人，胸口都要怼到他脸上去了。

　　但是他没有就此昏了头，听了这话，内心警铃大作，连躲开都顾不上，皱眉道：“你找我？找我做什么？”

　　司罗月伸手覆上他的双眼，在他出手反抗之前，凑在耳边轻声细语道：“要送你，一片云开月明――”

　　说罢把他猛地往后一推，朗声道：“回去看看吧！”

　　元晦不知对方在这一瞬间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使人片刻间困得睁不开眼睛。他只觉司罗月的手掌冰凉，纤细，却极为有力，对方把手撤去，元晦眼前换上了飞舞的红绸。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在倒下去之前，从一片黑红的缝隙中看到了面若冰霜的白小四。

　　。。。

　　元晦跌落在地，摔得却并不怎么重。身下是绵绵的厚草，潮湿又柔软。鼻端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味道，熟悉到让人心神不宁。

　　双眼迷蒙混沌，看不清事物。只觉那红绸仿佛放大开来，变成一片血红的晚霞，笼上了眼前天空。

　　元晦闭上眼睛，等到视力恢复再睁开，然后他惊异地发觉这哪里是什么晚霞，分明就是起了大火！

　　这里四面环山，是一个小小的盆地，眼前紧贴山体，有一户人家。宅门不大不小，看得出很是有些家财。
　　只是这栋宅子此时已然火光冲天，将山谷里的一切景物映得通红。庄园内传来刺耳又杂乱的呼救声，大门被砸得哗啦乱响，也不知这一家人遭遇了什么。

　　元晦站起身，后退两步，眼看着火焰卷上飞檐，心中涌起一种奇异而淡漠的悲哀。

　　然后大门被人从里面猛地踹开，一阵孩童声嘶力竭的哭嚎传了出来，其中还夹杂着妇人的尖叫――元晦探头去看，隐约能看见几个人全身全身裹着火，无头苍蝇一般惨叫翻滚。整齐的房屋渐渐烧成断壁残垣，浓烟滚滚，整个院落像是一个小小的人间地狱。

　　门廊后突然转出来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身披着一件毛绒大氅，毛领子都要把他的脸盖住了。衣服越大，更显得他大氅下空荡荡的。

　　这人踩着一地灰烬，从火场中晃晃荡荡慢悠悠走出来，踢踏着步子，仿佛根本就没把这场大火放在眼里。那坦荡的态度让人疑心这火恐怕就是他放的。

　　这人走了两步，突然身形一闪，已然跃上了着着大火的房顶。再紧往上跃了两步，整个人消失在了后面的山林里。

　　这轻功看得元晦好生佩服羡慕。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羡慕太久就又来了两个人，和方才那位前后脚，怕是在墙角等了很久。这二人一个执剑等在外面，另一个伶伶俐俐翻过墙去，消失在火海之中。过了片刻，里面传来了更大的妇人嚎啕声――不知那人进去做了些什么。

　　元晦不爱多管闲事，但也不想看见旁人草菅人命，他只是相当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并不想平白去出这股风头。

　　于是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看清站在外面的人什么模样。结果怎样都看不到正脸，只能辨认出对方的身量不是很高。

　　这时，院落内传出凄厉的叫喊声，刚刚那妇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叫着：“救救我们，求你，救我啊！救救我的孩子――”

　　这声嘶喊仿佛一道晴天霹雳，把元晦钉在了原地。他觉得这声音熟悉的厉害，这句话也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已然听过千遍万遍。

　　他迷茫起来，心想，自己难道又在做梦不成？

　　元晦仔细回忆一番，果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来到此地，但也记不得何时睡的觉――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个认知让他惶恐不安。

　　他如同梦游一般上前两步，看见方才那人又从墙头跃出，手里抱着个什么东西，需得小心翼翼，翻墙的动作也不如刚刚那么敏捷了。

　　外面人忙迎上前去，把对方手里抱着的东西接过来。元晦这才看清，那竟然是个裹在被褥里的小孩子！被烟熏火燎了一夜，此刻被人抱着，不哭不闹，不知死活。

　　二人一高一矮，抱了孩子，也不管宅里剩下有没有活人，径直朝着元晦躲藏的方向离开。

　　他虽然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梦，出于本能还是往阴影里躲了一躲。

　　二人越走越近，借着火光，元晦看清了来人面容。

　　只此一眼，他的心剧烈跳了起来，瞬间睁大了眼睛，控制不住的一声“师父”就要脱口而出――他咬着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叫喊出声，用尽全身意志才没有飞扑上去，让自己那无所不能的师父，带着他脱离这辛苦迷茫，前路未卜的漫漫苦海。

　　这是梦。

　　元晦捂住心口，默默告诉自己。然后眼看着二人抱着那孩子走远，从视野里消失，隐匿进了山间的无边黑暗里。

　　他惊疑不定地站在墙角，想进去看一眼，又担心会看到尸横遍地，人烧得发黑溃烂的惨状。是以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心乱如麻。悲伤和思念再次毫无预兆涌上心头，元晦有点想哭，连忙张开嘴巴深呼吸几口气，想将眼泪压下去。

　　他忘了这里是火场，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烟，方才好不容易抑制住的眼泪被呛得顿时涌了出来。

　　随着这阵涕泗横流的狂咳，眼前景物渐渐褪色，之前的记忆涌入脑内，对周围的寒冷，山风也有了感知――这感觉诡异非常，就仿佛被人扼着灵魂强行拉入一个世界，再被兜头一盆凉水泼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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