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摇

　　三日后，姜念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阿摇换了身灰袍子笑眯眯望着她，笑道：“今日叨扰，上门来讨杯水喝，不知念念方便可否？”
　　姜念喜道：“姐姐快进来，方便的方便的，姐姐快进屋坐！”
　　阿摇一进屋，便闻得一屋子的药味，屋内家具除了坐下的一方桌椅，墙边一个木柜，便再无其它。姜念抱了茶壶给阿摇倒水，歉意道：“姐姐莫怪，家中没有什么好茶，还请姐姐将就下喝些粗茶。”
　　阿摇道：“无妨。”
　　屋中侧房传来姜父的咳嗽声，姜父问道：“念念，可是家中来了什么客人？咳咳……”
　　姜念掀开门帘跑入房内，拍着姜父的背给他顺气，说道：“是我去摇山……采药时遇到的一个姐姐，这次张家的事多亏这位姐姐帮忙。”
　　“如此，咳咳……念念可要好生招待好人家，切莫怠慢了。”姜父慢慢说道，示意姜念扶自己下床，姜念拿过外袍给他披上，小心翼翼扶着他走了出来，姜父走到桌前，拱手给阿摇行礼，说道：“多谢姑娘救小女于水火之中，来日若姑娘有事要我父女相帮，必当结草衔环而报！咳咳……”
　　阿摇连忙站起身，摆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我不过尽了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恩情，无需挂怀！”她看着姜父消瘦的身形，脸色黯淡蜡黄，只一双眼睛依稀透出一丝清亮，似乎在哪见过。姜父又咳起来，阿摇心中叹了口气，对姜念道：“念念快扶你爹爹回屋休息，切莫再沾染了寒气。”
　　姜念把父亲扶回房中躺下，走出来放下布帘，眉目中满是担忧。她同阿摇道：“爹爹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腿早些年上山寻药落了伤，前些日子又因为我的事添了新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姐姐，你说，爹爹他会好起来的吧？”
　　阿摇不知如何作答，她看姜父，分明已是时日无多的样子。她沉默了半晌，还是低声道：“嗯，有念念精心照料，你爹爹必然会好起来。”
　　姜念笑起来，“嗯，爹爹一定会好起来的！念念一定会更加小心照顾爹爹！”她又问阿摇：“那日的道长是不是姐姐？姐姐去了张家可有什么事发生，张员外可有为难你？姐姐真的医好了张员外的病吗？”
　　阿摇道：“我那日进了张府，确实开坛做了场法事。不过这张府中怨气颇重，一时半会怕是散不尽的。再者我也不是真正的道士，往后如何全凭那张员外造化了。”
　　“那姐姐那日说要给张员外的丹药……”
　　“唔，丹药自然是给了的，不过是些草木香灰混在一起捏成的丸子，想必吃了也是不碍事的，顶多拉个两天肚子罢了！”阿摇笑得促狭，又道：“今日一早，我便从张府溜出来了，这张府倒是富丽堂皇，可还是我的山神庙待得舒服，刚好顺路便来看看你。你好好照顾你爹爹，我便先走了。往后若是有什么事，你可来山神庙中寻我。我若是能帮上忙，必定是会帮的。”
　　姜念点头，“谢谢姐姐！姐姐若是有什么需要念念帮忙，只管来找我，我一定竭尽所能！”
　　阿摇笑了笑，点头离去。
　　是夜，阿摇躺在庙中草垛子上发呆。想着白天见过的姜父，悠悠叹了一声，生死命数，却不是她这个小山神能干涉的。她接上任山神的位置，已经快五百年了，几百年来虽说庙中香火算不得旺盛，来求愿的村民倒也虔诚，一点点的供奉信力积攒起来，约莫再过十来年，她便能上天宫述职，脱了这地仙的身份，入九重天当一个正经的小神仙。地仙地仙，说到底也算不得真正的神仙。
　　她又想到姜念，若姜父真的离去，只怕这小姑娘会很难过吧。也罢也罢，这接下来的十多年，她便好好照拂这小姑娘便是了，待到她出嫁，有了心上人，一切便都会好起来的吧。
　　过了几日，几个村民前来庙中还愿，拜了山神，坐在一旁闲聊，其中一个道：“哎，你们村那个小姑娘，前些日子被张员外娶走又退回来那个，听说昨儿个在镇上又闹了一场，这是发生啥事了？”
　　“你说的是姜念吧，这小姑娘也是可怜，几岁时没了娘，如今这爹也是病得快要不行了，这大夫都不肯再上门去看了，只吩咐着准备后事。小姑娘急得不行，眼泪掉得，给医馆大夫跪下直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一大块，大夫没了法子，只好勉强答应去瞧瞧，瞧过了也是直摇头，这姑娘的眼泪就没停过……哎……”
　　“这老天啊，不公也是不公到了极点，这张员外作恶多端却是满堂富贵，前些日子说是得了什么恶病也来了个道士医好了，好端端一个小姑娘如今落得个孤苦伶仃，这天啊，啥时候能开开眼啊！”
　　“听说这姜父之前还是个秀才，原本是要赴京赶考的，小姜念她娘当初也是害了一场大病，姜秀才试都没去考，照顾着母女俩，可还是没留住人，反倒是上山采药还伤了腿脚。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的，把姜念拉扯这么大，自己却……哎……”
　　“也不知是个什么世道，只可怜了姜念这小姑娘一片孝心……”
　　阿摇听着几个人叹息，沉默着，垂下眼睑，心中思绪翻涌。是了，难怪她看姜父觉得眼熟，原来十年前她便见过他，只是没想到仅仅十年，他便苍老病弱成这番模样。
　　阿摇记得，那夜的雨下的极大，她在庙中听雨声听得无聊，庙中却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披着蓑衣，浑身却还是湿透了，脚似乎还带了伤。他把蓑衣取下扔在一边，跪在神像前，深深磕了下去，话音凄楚：“山神大人！若您在天有灵，便求求您护得小生妻女一二，小生来日必当月月前来供奉！”
　　来人抬起头来，阿摇看清了他的脸，是个年轻男子，只是似乎太过憔悴，眼圈乌青，雨水沾在发上湿漉漉地贴着头皮，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一双眼睛，满目凄然，却还是带了一丝希望。他又重重磕下头去，拜了三拜，起身拿上蓑衣，一瘸一拐地出了庙门，消失在沉沉雨幕当中。
　　阿摇想了想，还是悄悄跟着男子寻到了他家中。男子将蓑衣脱下放在一边，又仔细地拧干衣物，这才小心地进了门。屋中传来女子的咳嗽声，阿摇在窗外沉默看着，又听见女子虚弱的声音道：“相公回来了，外面下好大的雨，如今我这身子，吃不吃药都是没多大关系的。”
　　男子忙道：“你这是说得哪里话，吃了药便能早些好起来，周大夫那差了两味草药，今日寻不到明日再去，定是会寻得的！你无须挂怀好好养病便是。”又看向旁边乖巧坐在床沿的女娃，温声道：“念念今日乖不乖，可有惹娘亲生气？”
　　小女娃四五岁的样子，摇了摇头，奶声奶气道：“没有。爹爹，念念今日可乖了，晚上念念还喂娘亲喝了粥。爹爹，娘亲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我听隔壁虎子说，娘亲快要死了，什么是死了，是再也见不到娘亲吗？念念不要娘亲死！念念要娘亲好起来！哇……”说着已是号啕大哭。
　　男子强忍住眼中酸涩，摸了摸小女娃的头，哄道：“好孩子，娘亲吃了药，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念念乖，不哭不哭，娘亲不会离开我们的，娘亲很快就能好起来，念念乖，不哭啊！”
　　女子听得眼泪掉下来，又咳了两声，勉强伸出手来擦了擦小女娃的泪，强笑道：“念念乖啊不哭，娘亲怎么舍得离开念念，娘亲一定会早点好起来带念念去买念念最喜欢的冰糖葫芦，念念乖……”
　　阿摇看得有些难受，这女子，消瘦得不成样子，面色已无生气，这分明是活不久了的样子。她往日见过这样形容的人，都是不消一个月的时间，黑白无常便上门勾了魂。她不忍再看，闪身离去，回到山中搜罗了一番，天色将明的时候，她抱了一堆草药，搁在男子屋前，她不知道缺了什么药草，只好把能认出的都采了一些过来。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世人命数阎王知，只盼着这阎王，偶尔能错漏一两个罢。
　　一个月后，男子带着小女娃来山神庙敬香。麻衣缟素，一大一小。男子眼中带着血丝，身形似乎瘦了一圈，女娃娃穿着小小的孝衣，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他带着女儿认真上完香磕了头，声音喑哑道：“我知是山神大人暗中帮了小生，吾妻命定难求，葬后特带小女来拜谢山神，愿大人福寿绵长，香火永旺！”说罢又是带着女儿行了一个大礼，这才牵着女儿的手转身离去。阿摇看着男子离去时的背影，似乎腿脚还有些跛，脊梁却挺得笔直。
　　阿摇回过神来，那一句福寿绵长香火永旺犹记在耳，不怨不怒，知恩图报，这样的人，命数却是这样的苦。十年来，他把女儿养得这样大了，父女二人，苦楚何其能言，可从未见他来求过山神半次，只除了那一次雨夜。这样的人，若不是到了绝境，怎会去求得神佛显灵。
　　阿摇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姜念，怕是要同当年的他一样了。过了半日，姜念红肿着眼睛跑过来找她，额头还包着纱布，一见她就跪下哭求道：“姐姐，求您帮帮我！爹爹，爹爹的病又重了，大夫不肯来看了。姐姐，念念没有娘亲了，念念不能再没有爹爹！只要能救爹爹，念念什么都能去做！姐姐，您是神仙，神仙一定会有办法的，求您救救爹爹！”
　　阿摇把姜念扶起来，眼中思绪难明，她给姜念擦了擦眼泪，缓声道：“念念，这世上，神仙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凡人有命数，若要强行逆天改命，代价怕是惨重得很。念念，这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姜念猛摇头，“姐姐，我不怕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救爹爹，哪怕要我拿命去换也是可以的！我不懂什么命数，我只知道，爹爹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无论如何我都要救爹爹！”
　　阿摇叹了口气，垂下眼沉默不语，半晌，似是下了什么决心，道：“若是如此的话，我早些年间听闻北余山上有一味灵芝草，服之可治百病。不过北余山山路崎岖，密林丛生，且这灵芝须得求药之人亲自去采，你可愿意一试？”
　　“愿意，我愿意的姐姐！不管这灵芝长在什么地方，我都会去把它采回来！无论如何，念念必当永记姐姐的恩情，请受念念一拜！”姜念说罢就要下跪行礼，阿摇拦住她，说道： “你无需如此，这药需你亲自去寻，且服下后只能保十余年寿命。况此去凶险，你要想仔细了。”
　　“我不怕，莫说十年，哪怕只有十个月，我都会去采药的！”姜念无比坚定道。
　　阿摇苦笑，摸了摸姜念的头，无奈道：“既是如此，你便早日出发。北余山离摇山东南十里，你此行若是顺利也要三天时间。你回家备些行李干粮，你爹爹的话，这几日你便求个邻里照看一二。”
　　姜念向阿摇行了个大礼，认真道：“谢谢姐姐！我一定早日回来！”
　　阿摇点头，姜念便匆忙下山去了。
　　夜色正好，漫天的星辰交错而列，阿摇坐在姜念家屋顶上抬头看着星辉闪动，想着这漫天神佛，怕是都瞎了眼睛。这是姜念出发的第二天晚上了，她白日不好现身，夜里便来悄悄守着姜父。姜父的气息一日比一日虚弱，也不知明日太阳落山之前小丫头能不能赶回来。也罢也罢，无论回不回得来，这姜父，她护住便是了。
　　第三日，阿摇看着东方的太阳一点点升起来，柔和的光芒逐渐变得刺目，直到再不能直视。她从日出等到日落，看着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消失在人间。月亮升起的时候，两抹幽影进了姜家，不多时又出来。黑白无常转过死气沉沉的脸，看见立在槐树下的阿摇，冷冰冰的声音道：“摇山山神？这是何意？”
　　阿摇淡道：“山神护一方子民，自是要护该护的人。”
　　“凡人命数早有定数，我兄弟二人不过秉公行事，你可知此事后果？”
　　阿摇拱了拱手，道：“我既然做了，便不怕什么后果，二位无需为难，该如何便如何。”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摇了摇头，闪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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