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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修）
第三十六章：
这一年东篱新即位圣高帝初登圣位便西平鞑靼、东修运河、南巡江浙，仅过半年有余，举国便从先皇驾崩的哀痛中缓和而过，一派欢腾。
时值冬月正是北方干冷南边湿寒之时，圣高帝执意此时入江南，不为西湖好景、不为岁堤春晓、不为雾凇烟寒，却只直指苏州，乘船而下。
一路之上沿途官员虽趋意奉迎，然则途径山东、江苏、扬州等地不曾闲暇，耽搁至此抵达苏州又过三月。
传闻有言，高帝一路而来有所执念却不知为何，亦有人略有思量似是想起那圣主先前遭劫之时落魄至苏州无人问津，而更让这份传言添上一抹传奇之色时是有人猜到高帝在危难之际竟是有一魏姓姑娘收留照顾。
如此传言，百官皆明，高帝欲演微时故剑，不负深情的戏码，便一路相陪直抵苏州。
三月又三月的时日方有德早已将苏州里里外外粉饰一新，远山雾霭蒙蒙绘上泼墨晕染之色，城内烟雨袅袅浓淡相衬。
这一日圣高帝入城，是个极好的黄道吉日，月中十五。一路上文武百官两侧相迎，夹道而拜，礼乐齐鸣，红毯铺路，明晃晃的銮驾金车披黄绸绣金丝携挂珠圆玉翠伶仃作响而来，道路两侧人户人家皆用深蓝色绸布一一围起免扰圣驾，按着行程帝王本应一路不停直至新建行宫，然则一众銮驾正入城口忽地便莫名而挺。
众臣俯身不敢抬头，却只见轻纱幔帐之后隐约人影面庞棱线分明，只低了声音问道：“苏州直隶抚台刘卫何在？”
有人急匆匆从队伍而出，恭谨而拜，“臣在——”
“朕交予你办的事如何？可曾安排妥当？”
“——臣惶恐，臣有负陛下恩泽！”一句话惊心胆颤，便叫那銮中之人心中深深一沉，“六月之前魏园凭生一场大火，里头之人无一人生还！”
什么？！
那轻纱薄帘被人一把掀起，从后探出一个黑绸长袍绣金龙之人，那男子头戴金冠面色凛冽，长眉微挑英朗星目，挺拔高挑的身姿由那沧海翻腾的金龙图样更显威仪，若是苏州熟悉之人再看一眼定能认出，此人不是旁的，正是半年多前于魏园做工的伙夫景瑜。
“臣有负圣恩，数月之前魏园险遭灭门，其后为神医南烛子所救。魏园一众仆人受魏家小姐大恩当夜离园，随后一场大火将园子尽数烧毁。”
灭门？南烛子？大火？
电光火石有无数线索于景瑜脑中结成一团，凌乱的叫人抓不到思绪，“速去魏园！”
一路之上驱车之随侍驾车驱赶，不过片刻便抵了魏园门前。
再熟悉不过的园子，曾经是三月姹紫嫣红、柳绿含烟，六月暮霭袅袅、烟雾蒙蒙，九月金桂飘香、满园清秋，堪称苏州一景，而如今满目水痕火痕将围墙内外尽毁，只剩断壁颓垣、残门焦墙……
因何？为何？
一只手几近颤抖着欲抚上那烧焦得断墙，却生生又抽手缩回，“里面的人……何在？”
有人跪地禀道：“回禀陛下，魏家满园皆殁！”
满园皆殁……
“你什么时候回来？”
“当真？”
“好，那我等你。”
一声闷雷从天边轰隆隆击打在景瑜心中，映出芦苇丛中一张女子半喘半红的娇颜，那是于景瑜印象中魏靑若第一次显露出动情之色，只是，这女子颜色不过才刚刚停留半年有余，如何便说破碎便破碎了呢？
“朕不信……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帝王喃喃而道，僵直的身子沉如寒骨，此时此刻便如铁钉入地般直直望向那断墙死园，昨日依旧……
这一夜乃高帝初入苏州城，本应是夜宴之夜，诸王女眷携同王孙贵胄陪伴帝王彻因水乡方是不负苏州烟雨。
然则一语击起千层浪，诸王功之臣皆立行宫之外不曾开宴，但见七具不知从何处搬来的尸体整整齐齐向内而去，而当竹架落地听得“咣当”几声回荡于碧水行宫却是生生叫人心中一颤。
帝王高处端坐，冷漠沉稳的面庞不见分毫神色，四周华灯齐上，映得湖水潋滟波光、倒影重重，却衬得帝王半面容色阴郁沉沉、晦暗不明，死死望向下方那整齐的七具焦尸，而前头俯身的正是那苏州直隶抚台刘卫。
不过片刻，那苏州知府方有德匆匆而来，本是当地小官无颜面圣，然今日之事却是非他不可，故而开了先例放行这方有德直至行宫下端，只见他于七具尸首面前俯身跪地直高呼而道：“卑职苏州知府方有德见过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之后，高台上之人启口而道：“苏州知府方有德，你且抬起头来。”
有人战战兢兢抬起头，有人呆呆愣愣一激灵，有人模模糊糊回忆着……
不到一年之前，醉香楼曾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下毒案件，此起案件性质极为恶劣，几道菜的量却毒死了当日醉香楼宾客数十人，牵连甚大却又不得不查，可谓苏州知府方有德人生之最大污点。要知这方有德上任以来，苏州这地方百姓慵懒闲散，每日鸡毛蒜皮之事争吵不休然则关乎人命之事却是谁也不敢的。
故而苏州向来清闲，堪称举国安邦处所之典范。
然则醉香楼事件实在令这方有德头疼，当即抓了上下一干嫌疑人等，而这些嫌疑犯中好巧不巧的正是这高台之上端坐的男子。而后先皇驾崩，本欲将一众疑犯秋后问斩，但顾及国丧之中，一人打了五十大板敷衍了事，好巧不巧的打得人也正是这高台之上端坐的男子……
“圣上饶命——求圣上看在卑职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的面子上求饶卑职一条贱命！”
一声嚎啕声响彻碧水行宫，有人呵斥而道：“大胆！陛下面前岂敢喧闹！”
“朕对你的贱命毫无兴趣，如今朕只想知道当日魏园究竟发生何事？”景瑜不声不响地于坐下握了握手掌，松开后才发觉，早已黏汗一片，“你若如实道来自可放你生路，你若敢扯半字谎言，你方家上下老小便是连坐之罪。”
方有德再也不敢起身抬头，只得连连点头，身子却抖如筛糠颤微而道：“陛、陛下容禀……卑职刚刚召回自魏家离去的十数仆人一一问过，当夜魏园的确不寻常……有黑衣人偷偷潜入园子内大开杀戒，幸得苏州有名的大夫南烛子带人来救，魏家才幸免于难……”
南烛子？景瑜猜得片刻无错，如今纠缠不休的只余这一人，只是他来又是说了什么？
“可曾问到潜入魏家的所为何人？”
方有德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迹，却仍旧不敢抬头道：“回陛下，一众人等皆吓得魂飞魄散，并无人知晓……其后他们说见得魏家大姑娘与那南烛子生了争执，便请那人离去。几个家仆奉大小姐之令处理黑衣人尸体，连夜拉去了乱葬岗火化……”
“那他们呢？为何当夜离开魏家，却仅余魏家主人惨遭大火？”
景瑜的语气忽的冰冷起来，惊得一干人等抖了个激灵，那方有德亦然，吓道：“禀陛下，这些人说是看到有黑衣人潜入被吓破了胆，魏家大小姐不欲连累众人便一一给了遣散费，这才离了园子……”
是她能做出的事情，魏家大姑娘因着姓魏向来都可抵挡一方，支撑起整个魏家，作为长姐长女，这一点青若向来做得甚好。
“至于起火原因尚未查明，但有人说魏家大姑娘曾因天寒而多次点火盆至床边，此行为极易引起火灾，所以众人推测……”
那方有德所言所话皆如放空宵远一般听不真切，仅因是一个纰漏致使满园皆殁吗？
此言该信？或是不信？
景瑜眉尾一扬，只问道：“南烛子何在！”
方有德急急说道：“陛下容禀！因此人非苏州本地人，无人知他何处而来，只有城郊一处清雅别院，刚刚卑职已去查探过，如今已经人去楼空……”
“——贺远章！”
立于景瑜身侧一直不曾多言的男子听此后利落躬身抱拳，“臣在。”
“朕命你速去追查南烛子下落，无论天涯海角朕要你捉活的前来见朕！”
贺远章身形利索、脚下生风，眨眼的功夫已消失在前殿之内。
霎时间无人多言，行宫大殿只余两方水池淙淙绵绵，细细密密地冲刷着水中鹅卵石伶仃而响，景瑜眯了眯眼眸，气息缓缓，良久，摆手而道：“验尸吧……”
那立在一旁的仵作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只见景瑜身旁的内侍躬身道：“圣上，此处肮脏，恐有污圣目，还请您去偏殿稍事歇息。”
景瑜怒目嗔视那内侍一眼，霎时间殿内又忽地没了声响。
“启禀圣上，这七具焦尸乃有四具年迈者，其中三具女身、一具男身，剩下三具皆为年轻女子，还有一个是个六七岁的女娃娃。只不过……所有人都已被烧得辨不清容颜……”许久过后，终听那上了年岁的仵作跪地而道。
“哪一具是魏家大姑娘尸身？……”景瑜起身缓缓而下，九阶刻龙描金的台阶被男子摆袍一一扫过，直至立于那焦尸身旁，心中骇然一片。
“按照尚未烧烬的衣着服饰和发饰来看应是此具焦尸。”
那仵作指了指身侧，但见景瑜依言蹲下，随手掀了那焦尸所盖之白布，那尸体浑身焦黑如炭，的确如仵作所言辨不清任何面容，然看动作却依旧能隐约看出面前之人在濒临死时为躲避大火烧灼留下的痛苦死状……
景瑜望见那尸体双手叠于胸前紧握一物，不知为何，那仵作眼尖，便是刚才也未曾发现，赶忙起身掰开那物什端详起来，片刻后，仵作禀道：“回禀陛下，依草民判断，此荷包内装着的应是平日所食之红豆，因被死者死之前牢牢护在胸前故而只烧了死者的臂膀，而荷包内的红豆大部分尚可辨认。”
有针尖直直插入心头硬生生得一疼，眼中所见之灯光却逐渐模糊一片，有风吹来从心底呼啸而过似是还伴随着呜呜的哭泣之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说过的、应过的话却一切都不复存在？
阖目缓缓，只听景瑜口中呢喃：“青若……你分明答应过我的，你会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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