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荑

　　柔缇跋涉回平江，魂不守舍漂移进门，叫她喝水就张嘴，叫她睡觉就躺下，整个一行走的尸体，把答里也特迷失和绿竹、绿绮吓蒙了。
　　绿竹捂着腹部的伤，忧心忡忡地望着面容憔悴的柔缇，答里也特迷失给柔缇洗了脸，换了衣裳，坐在床头，握着柔缇的手：“小柔，到底发生了什么？”
　　绿绮肚子饿了，咕噜噜叫，绿竹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绿绮嘟着嘴，小声囔：“人家真的饿了嘛！”
　　这个绿绮，也太容易饿了，答里也特迷失无奈道：“绿绮，厨房蒸笼里热着姚家姐姐送来的肉龙。”
　　绿绮得了令，一刻也不耽误，飞也似的跑下楼，打开蒸笼，用筷子戳起一个，大咬了一口，味蕾得到极大满足——肉龙真香真好吃啊，
　　对绿绮来说，世界上没什么事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比如上次她感染风寒，高热，身子抖得像筛糠，别提多难受了，可是一吃到小姐带回来的八宝饭和松子糖，就觉得生病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绿绮吃完三个五寸长的肉龙，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盯着蒸笼里五个白软的肉龙：“姚家肉龙果然是平江最好的，白面裹着肉酱，看着就好吃，小姐吃上一个，管保什么烦恼都没了”
　　绿绮装了三个，放在托盘上端上楼，刚走进房间，不小心打了个饱嗝，在静悄悄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绿竹又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绿绮将托盘放在床边矮几上，冲绿竹背影做了个鬼脸，捂着嘴将下一个饱嗝按下去。
　　答里也特迷失对柔缇说：“小柔，吃点东西吧？”
　　柔缇晃晃悠悠睁开眼，看了看答里也特迷失又看了看绿竹和绿绮。
　　答里也特迷失心领神会，说道：“你要先睡一会？好。绿竹，绿绮，你们也累了，先下去吧，这里我来照顾。”
　　两人将门带上后，柔缇才趴到搭理也迷失的腿上，哭道：“姑姑，我好难过。”
　　她人回来了，灵魂却不完整了。
　　“他娶了妻，纳了妾，他不肯跟我走。”
　　柔缇断断续续说着，答里也特迷失专心地聆听，不时握握她的手，抱抱她，给她安慰。
　　倾诉完，心里顺畅些，原先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之后，疲乏感接踵而至。
　　“睡吧！”答里也特迷失将被子掖了掖。
　　“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朱重八那张脸，如何睡得着？。
　　“姑姑，给我唱首歌吧？就唱你平时最爱唱的那支。”
　　“好。”答里也特迷失轻轻拍着她，低低唱起来，“勒勒车啊，车轮是宝贝；罕达啊，犄角是宝贝. 海青鸟啊，翅膀是宝贝；黑花雕弓，弓弦是宝贝。你的眼睛，眼瞳是宝贝；我的小柔，是姑姑的宝贝”
　　这是答里也特迷失随嫁入宫的保姆所吟唱的摇篮曲，悠扬婉转的歌声总让她想起在大宁草原上的日子，无忧无虑，终日躺在勒勒车上，咬着鼠尾草，看天上云卷云舒，看草绿了又黄，一岁枯荣。
　　宫里的无数个夜晚，她都要听着这歌才能睡着。
　　保姆被乱石砸死在宫墙下那天，清宁宫只剩了她一个人，夜里，电闪雷鸣，疾风骤雨，她害怕得发抖，蜷缩在被窝里，流着眼泪反复哼唱，唱着唱着就睡着了。
　　这首歌是她的心灵慰藉，患结巴以后，每日也要复习几遍以免忘了。
　　曲子最后一句其实是：“我的孩子，是娘的宝贝。”现在柔缇心伤，临时改动了几个字。
　　她与柔缇都是没娘疼的孩子，幸好，她们还能互相怜惜。
　　柔缇渐渐有了食欲，心情也好了很多，脱脱迟迟不来信叫她北上，柔缇心中隐隐不安，又去了几次玉山雅集，打探回来的是张士诚根本不是脱脱敌手，马上就要投降了。
　　绿竹见柔缇一直皱着眉，问道：“小姐，你在担心什么？”
　　柔缇怔道：“义父出征高邮三月了？”
　　“三月有余了，怎么了？”绿竹不解地问。
　　柔缇望了望灰色的天，叹道：“三月，太长了，大都那边居然平静了三月，哈麻和奇氏居然没有暗中捣鬼，太反常了。”
　　“平静还不好么？丞相立了功，谅他们也不敢捣鬼。”
　　柔缇摇了摇头，摘下一片叶子，揉在手里沉思。
　　“太过平静不是好事。”
　　绿竹刚要说你太多虑了，话没出口，看到张冲靠在一匹瘦马上，风尘仆仆，一看就是日夜兼程而来。
　　“张大人，出了什么事？”柔缇见他神色错乱，赶忙上前问。
　　张冲一路上水米未进，眼眶深深凹下去，声音亦因激动而颤抖嘶哑：“丞相，丞相被贬了。”
　　悬在头上的剑终于落了下来。
　　果然还是出事了。
　　柔缇并不惊奇，从记事起，脱脱就在不断复相和被贬，次数差不多和她年岁一样多。
　　攻下徐州，攻下高邮，南方形势好转，所谓狡兔死，走狗烹，皇上用不着他了，再听点什么谗言，一定会寻个理由把他踩下去。
　　“他在前线被贬去云南，圣旨不让带随从。”
　　“义父孤身上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让柔缇深感意外，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是。”
　　柔缇皱眉。
　　肯定有哪里不对劲，从前贬谪好歹能带几个随从照顾脱脱饮食，皇上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不让带随从？
　　柔缇还想再问点什么，张冲身形摇晃了一下，倒在墙根下。
　　“绿绮，姑姑，快来。”
　　屋里二人听到柔缇呼喊，纷纷出门来。
　　绿竹伤口尚未愈合，柔缇不让她用力，和绿绮、姑姑一道将张冲抬了进去，灌了糖水，张冲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答里也特迷失坐在一旁，胆怯而又关切地看着他，绿竹抱着剑歪坐在窗前的玫瑰交椅上，脸色灰白。
　　“张大人，您醒了？”答里也特迷失苍白的脸泛起一点红晕。
　　张冲张了张嘴，答里也特迷失赶忙端过来一碗水，扶着他的头，喂他喝下。
　　一股幽香从她的袖中传出，饶是此时张冲要事缠身，闻这一下也觉魂都要酥了，软玉纤手托着他的头，便是此时此刻死了也值。
　　“张大人。”答里也特迷失叫了一声，将他从温柔梦拉了回来。
　　“对不起，张某失态了。”张冲不好意思地说。
　　答里也特迷失缓缓将他放下，说道：“您再歇息会。小柔抓药回来估计有很多话问你。”
　　张冲依言闭着眼，一遍一遍过着这几天发生的事。
　　高邮围了三月，张士诚叫天不灵呼地不应，一天一封请降书送来。脱脱铁了心要攻下高邮杀尽兵民以在江南树威示警，坚决不纳降，眼看着高邮城门唾手可得，一张圣旨从天而降，说脱脱征讨徐州，仅收复一城，不久又丢了，此次围剿张士诚，劳师废财，三月仍无功绩，削去兵权，安置淮南路，胆敢违抗，即时处死。
　　诏书一下，全军忿然。
　　张冲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告与柔缇，柔缇听了又气又恨。
　　“义父难道不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什么三月无功绩，明显是朝中有人栽赃陷害。你们这些做谋士的难道不会劝他先攻下高邮，到时谗言不攻自破，待回到京都自可向皇上辨明。”
　　张冲捶胸：“丞相说圣上有诏，宁死不能废君臣之义。上路时我等怕半路有人加害，欲追随而去丞相也不允许。”
　　“义父真是……”柔缇想说“迂腐”终究不忍说出来，改口道，“义父走了，军中谁做主？”
　　“哈麻之弟雪雪。”
　　“什么？”柔缇犹如被打了一记闷棍，“那个醉得成天躺在屎尿堆中的窝囊废？他代替义父统领30万军队？”
　　张冲痛苦地点了点头：“丞相嘱咐诸将听从雪雪指挥。”
　　柔缇简直不敢相信脱脱竟糊涂成这样，朝廷革了他的职让雪雪取代，这一切摆明了是哈麻的阴谋，他居然就这样弃30万官兵不顾，乖乖地贬谪而去。
　　张冲道：“属下已查明弹劾丞相的三封奏疏都是哈麻递上的。”
　　“你们就没有反抗么？哈麻睚眦必报，义父一去，他们一定会将义父的关系连根拔除，你们这些忠于义父的将领参谋必死于哈麻之手。”
　　张冲捶胸道：“小姐有所不知，哈麻在诏使来高邮前，已派人到军中散布消息，如有不遵旨者，立即诛杀在大都的家属。除了副使哈剌答痛惜功败垂成在诏使前自刎外，其他将领恐危及家属，不敢轻举妄动。”
　　张冲一动，后背的伤裂开，疼得咬牙。
　　柔缇叹了一声：“你背上是雪雪打伤的？”
　　“我弃官追随丞相，不想雪雪这个奸贼竟背后放了一箭。”
　　张冲是义父手下最得力的御史，一荣俱荣，他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柔缇为错怪他而抱歉，“我知道你是最忠心的。”
　　张冲无力地笑笑：“忠心却无能，也该死。”
　　柔缇皱着眉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答里也特迷失温柔地劝慰道：“小柔，莫着急，会有办法的。”
　　柔缇搓着手，哑声说：“哈麻老贼陷害义父爬上了丞相之位，一旦义父立了战功得胜回朝，一定不会放过他。所以他才先下手为强，在高邮即将攻破之际加害义父，取代义父丞相之位不说，又夺了义父兵权。”
　　张冲赞同地点头。
　　柔缇思忖着说：“此时此刻，哈麻肯定最怕义父东山再起，故而一定会，一定会…….”
　　她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不敢往下说。
　　“一定会用尽手段除掉丞相，一劳永逸。”一直置身事外的答里也特迷失颤抖着说。
　　她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居然能洞察出这些，张冲对她更加刮目相看。
　　“我得去一趟淮南路。”柔缇骤然下了决定。
　　绿竹似乎早就等着柔缇这句话，跳起来，大声说：“绿竹与小姐同去。”
　　张冲迟疑道：“可是，圣旨云不许丞相带随从。我们去，恐被丞相赶回来。”
　　“你受了伤，好生在这将养。我和绿竹去。圣旨说不许带随从，我们又不是随从，我是丞相义女，义父老迈被贬，作女儿的去尽点孝心，量哈麻也不敢说什么。”
　　柔缇和绿竹打点好车马银两，即日前往淮南，临走前想起一事，悄悄问张冲：“张大人可还记得在徐州大营，我托大人送给朱重八一包点心。”
　　张冲疑惑道：“记得。”
　　“那包点心是我亲手用油纸包的，可朱重八却说是牛皮纸包的。”
　　张冲嘴唇都白了：“是我调的包，小姐尽管责罚。”
　　柔缇苦笑道：“你一个御史怎敢做这种事？是义父命令你这么做的，对不对？”
　　张冲不敢否认。
　　“你们在里面萃了毒，想借我的手害死朱重八，亦或是，想通过我利用朱重八毒死郭子兴？”
　　张冲默然良久，脑筋转了几千几百个弯，方叹气说：“丞相只是不想让朱重八来平江找你，让我把字条收了，绝没有下一丁点毒。”
　　“用油纸重新包回去不就行了？怎地换成了牛皮纸？”
　　“这……”张冲面有惭愧，“小姐包裹手法太复杂，我拆不开，扯破了油纸，再包时找不到油纸，就随便捡了张牛皮纸。”
　　“难怪……”柔缇喃喃道，“竟是我错怪他了。”
　　知道他并非故意不来，柔缇释然了些，只是现在知道这些已无意义了，他已娶妻成家，想到这，又暗淡下去。
　　关于毒，她也想到了什么，那个给郭氏瞧病的郎中恐怕已身遭不测，死无对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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