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

　　鬼伏看了庄珥大半晌眼中才聚上光，苍白着脸也要先扯出一个笑来，有气无力地开了口：“我鬼伏一生自大狂妄，没曾想最后栽在自家儿子手里，叫领主看笑话啦。”

　　庄珥将筮草轻轻摘了出来，低声道：“鬼兄，这些事端具是秋祭之后开始迅速发酵，最初，也是小女叫你回来查无舌暗客的首领，谁知一步步竟然害你到了如斯境地……”

　　鬼伏哼了半声，说道：“后院起火，哪里有领主的过错？老夫以前只道府中那些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之事不过小打小闹，鬼木母亲惨死也只当女子们争风吃醋，料不到鬼祈和辛大夫的野心不止在我鬼府啊。谋反乃灭族之罪，事到如今，是老夫反的还是鬼祈反的，也无甚差别。也怪老夫历来不可一世，徐越近年来锋芒太露，事情最初就没有回旋余地，朝廷从一开始，就不想放过我徐越。”

　　庄珥闻言一愣：“此话怎讲？”

　　鬼伏道：“辛大夫父女连同鬼祈一支在我府上愈加放肆，行事神态也越来越鬼祟，我早起了废他之心，”他说着自嘲一笑，“我鬼伏几十个儿子，还废不掉一个世子么？秋祭之后，我司寇跟着宗庙的线索一路追查到我的商铺，发现辛大夫与暗客勾结，我便去信给了你。不久之后，又查到辛大夫与赵必往来的买卖有异，也与暗客所在几家商铺有关。此事事关重大，我当即作信一封，将府内勾结暗客、赵必与废世子立二公子诸事上书太子，由司马带队送去长邑。哪知这一去不仅书信石沉大海，连我司马也没了音信。朝廷，怕是收到上书就没有打算给我一族人留生还机会。”

　　庄珥问道：“许是司马根本就没能到长邑呢？”

　　鬼伏道：“起初老夫也这么想，可是我司马在经过宁国时还有信件报备回来。那时鬼祈一支突然发难，将我家臣逐个暗中谋害，软禁了我。种种手段，老夫也不想多说，这鬼祈不是我儿子！”

　　他说得急迫，一口气没提上来开始不停喘息，庄珥赶紧拿过桌上的清水喂给他，心想：“鬼兄送信之时监探与禁军已是遍布徐越，鬼兄的司马若能出了徐越，就绝不会是被鬼祈的人扣下来。”她转头瞄了一眼左年，只见他远远地侯在门边，被阴影整个罩住看不清楚。

　　鬼伏过了片刻才又开口：“至那时起老夫就被软禁在一处偏院堀室里，也是直到昨日被拉出去放血，才听闻什么称王封城。鬼祈和那一众人，不知是作的什么妖法，皆是疯癫。老夫本以为鬼祈不过是察觉我要废他，所以先发制人，哪想到竟是要独立徐越当南王，哈哈，真正是不自量力到发狂。不过听说太子围城和之后的种种，老夫也才恍然大悟，朝廷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放过徐越啊，怪我不可一世，怪我……新起来的大国哪能如此嚣张？不谨慎行事还处处抢别国的买卖，即便天家听之任之，别国也将你当肉中刺。院后不管，殿外不忌，只怪我狂妄自大……祖上的基业，于我的手上毁于一旦。”

　　庄珥见他越说神色越是凄然，也生出一丝兔死狐悲之感。鬼府人丁兴旺，徐越富庶民丰，鬼伏又是慷慨会玩，交友广阔，即便在众多公侯之间也是风头无两。以前见他，哪次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庄珥想着那日宗延与孟公的对话，知晓鬼伏所言一点不差，太子要削弱这南方日益势强的大国，一个小小的由头就足够了，哪知鬼祈送上谋反这样一个大礼。

　　她伸手握住他说：“鬼兄，徐越的形势已是不可逆转……但人生在世，除却名利，还有许多值得去活着的事物。小女知道你若能出得徐越，便还有一线生机，只求机会到来时，鬼兄不要拒绝。”

　　鬼伏听罢哈哈一笑：“领主可错看老夫了。如今我全族将灭，这亡国之君、阶下之囚，谁爱当谁当去，我不会当！”

　　在庄珥心中，他这为人国君的名声到底是没有多少分量的，闻言低声道：“鬼兄，王室贵族只用利弊来区分世人，总归你也做不成贵族了，何不将自己当作单单一个人来看？不是徐越君主，也非鬼家族长，就是天地给的一条命、一位人父。鬼兄如此多子嗣，却从来对鬼木另眼相看，小女说的可对？即便他不认主归宗，你也挂记着他，不也是因为他纵然幼时遭到诸多屈辱，也是堂堂正正活地潇洒痛快么？鬼兄可知鬼木在你被世子祈软禁之时一心要来救你？”

　　鬼伏听到鬼木的名字，眼神闪了闪，却只道：“领主可要将他的身份藏好了。”

　　庄珥忽然听到门外隐约有人声传来，取出一支瓷瓶递给鬼伏：“鬼兄，你既然死都不惧，就将你这条性命再看得轻一些，活下去再说。这场混乱之下还藏有巨大图谋，意不止徐越。究竟是谁祸害了你徐越，你且要活着才能看见。鬼木曾说你是这世上唯一还与他流着相同血液的人，不论如何，你要先活着才好。”

　　鬼伏喃喃地道：“意不止徐越……”，这时门外的人声渐响，他忽然扯过庄珥说道：“那辛大夫曾对鬼祈说过‘被大礼天家迫害了百年，要焚灭九州，待临新秩序’之类的言语。”

　　庄珥还不及细想，堂屋正门已是被推开，狄甲见着门边的鬼年，顿也未顿径直朝庄珥两人走了过来。

　　庄珥半跪在榻前，并未转头，只轻声对鬼伏说：“鬼兄闭眼休息，记住小女的话，有机会我再来见你。”

　　狄甲不片刻便走到她跟前弯身作揖：“领主，殿下请你回主宅。”

　　庄珥也没理他，起身便朝外走，经过门口对左年感激地颔了颔首，只盼她擅自来见鬼伏不要连累他才好。

　　毕祁一身黑衣英气逼人地站在雪地里，身后两纵队禁卫皆是举着熊熊火把，庄珥被冷风吹得一个趔趄，走近了道：“带路罢。”

　　毕祁引着她向庭院外走去，踌躇了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说道：“鬼祈胡言乱语诬陷领主，殿下不会信的。”

　　庄珥裹紧了裘皮，问道：“小公子方才也跟着进了后堂，鬼祈可还说了什么？”

　　毕祁道：“他说大礼南伐本就是不义，说徐越打得是保卫战，还说领主是来帮助圣人惩戒大礼，他神色癫狂，似乎……信了自己说得，殿下并未多问，便召集了众臣商议徐越后续之事，还下令禁止再提殿中叛臣的言语。不过……之后殿下知晓左大人带了领主去见鬼伏，并不是……很高兴。”

　　庄珥应了一声，鬼祈那番虚假言辞只要不能传开去，便对她和淮吴无甚影响，她定了定心，开始思索鬼伏最后说的话。

　　一众人在大雪中走得缓慢，待庄珥被送到大宅主屋时已是戌时过半，庄珥一踏入门内便觉浑身被救赎一般的温暖，心想似乎有宗延的地方总是这么暖。

　　屋内的炉火烧得正旺，宗延一人席地坐在方桌前，正在查阅桌上堆满着的简牍玉帛。这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直挺着背脊，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庄珥见他纹丝不动，走到桌前垂眼说道：“殿下。”

　　宗延直到手中的简牍看完才头也不抬地开了口：“领主私自去见谋反罪臣，便没有别的话说么？”

　　庄珥看着他的发髻沉吟了片刻，脑中闪过无数无数张面孔：今日城中又惧又喜的众民、神色惨淡的鬼伏、温顺卑微的左年、阙阴山下的四口……一时有些压不住情绪，脱口而出：“殿中那人说鬼伏是被陷害的，小女便去帮殿下探查一番罢了。不过转念一想，殿下哪里又真正在乎鬼府谋反的究竟是谁？总归徐越现下任由殿下分割了，殿下平衡南北的目的亦是达成了。殿下要要什么便是什么，这过程中纵使有再多的人身损害，都算不得无辜，不过是大礼万古兴盛的基石！”

　　宗延听罢站起了身来，压着火气低头看着庄珥：“要领主说，谁是无辜？”

　　庄珥方才话一出口已然后悔，看着宗延眉眼危险，只得硬着头皮道：“鬼公发觉府上有人勾结无舌暗客便上书殿下，殿下也没理会不是？世子祈叛变正中你的下怀不是？鬼公自然是无辜。殿下围城逼迫泾岭贵族们投降，若是直接破城，又哪能饿死了这无数平民？他们难道算不得无辜？”

　　宗延气势凛然，逼近一步将庄珥整个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冷声道：“称王封城，本宫即便是屠城亦是正当。若是屠城，领主觉得又还能活多少人？”他见庄珥皱眉不语，又道：“大礼律例，谋反罪及全族，若是庄衍谋反，领主可是无辜？若是领主谋反，淮吴可还能是无封之地？”

　　庄珥蓦地像是被捏住七寸一般，气焰顿时弱了，垂着眼帘说道：“殿下，鬼祈所言无凭无据，家师与小女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大礼。淮吴庄家对大礼的衷心，殿下切莫怀疑。”

　　宗延伸手将她下巴抬起来，看着她双眼神色阴鸷地说：“我若对你庄家起疑，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本宫到底是太纵容你，就凭领主方才那通气势汹汹的犯上言论，我便能永远将你关起来，你信是不信？”

　　庄珥心中一惊，自觉先前口不择言，低眉顺眼地闭嘴不答。

　　宗延又道：“况且，领主今日窜通权臣，擅自审判谋反罪人，要我放过你，外加左年，却也并非轻易之事。”

　　庄珥听罢急道：“左使不过是被小女逼迫，身不由己，怪不得他。”

　　宗延敛着双目说道：“本宫是否怪罪于他，自然要看领主如何做。”

　　庄珥眯着眼睛问：“殿下要小女如何？”

　　宗延神色缓和了许多，伸出双手将她揽近身，缓缓地道：“领主总说要我信你，身上却又有诸多疑团。今日本宫便给你机会，你也要拿出些诚意来。”

　　庄珥一贴近宗延只觉阵阵暖意，片刻后才推开了他抬眼问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宗延被推开并不很高兴，低头看着她淡淡地说：“‘有小女骑猛虎，荧惑星红光引路’，便从领主的身世开始说好了。”

　　庄珥闻言愣在当场，宗延盯了她半晌也不见她开口，便矮身坐入席中，说道：“本宫并不想听到一句假话，领主想好了再说不迟。”说罢拿起一方简牍，默默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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