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

　　鬼祈说罢，这正殿内站着的众权臣齐齐向庄珥看来，宁国公聂安与卫国公眼中的狐疑更是没有丝毫遮掩。

　　庄珥只当作没有瞧见，稳住心神垂眼看着鬼祈缓缓说道：“世子祈率众叛乱，谋害忠良，你这场仗可算不得‘保卫战’。小女感召于天，不过奉诏在此，求降福泽于被你祸害的众民。”

　　世子祈挺直背脊，左耳下的圆形伤口清晰可见，喃喃地道：“领主……自然是感召于天……”说着忽然趔趔趄趄地站起身来，他个子与鬼伏一般都比庄珥矮了小半个头，身上穿戴的该是上好的罗缎，但已是看不出颜色的恶浊，想来被擒之前过的也不是什么安生日子。

　　不过他面上却是没有丝毫恐惧，神情恍惚中带着兴奋，抬脚想朝庄珥走过来，即刻被禁卫一边一个架着长矛挡住了去路。鬼祈也未在意，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庄珥，舔了舔嘴角又开了口：“君父说得不错，领主会在紧要关头出现助他称王……大礼无道，天神怒火将至，我徐越只有从大礼独立出来才不会被怒火吞噬，守候圣人复生。领主是仙人，自然是来为圣人……”

　　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只说得殿内一众权臣倒吸了一口凉气，僵硬地站着丝毫不敢看向宗延那边。庄珥也是听得心惊胆战，她与鬼伏有交情，淮吴与徐越民商往来甚笃这殿内的人都知晓，鬼祈这满嘴倒行逆施的嫁祸之辞虽是无凭无据，她也不敢让他再说下去，扬声打断了他：“大礼氏受命于天，乃九州四方唯一正统，我淮吴庄家受王室福泽，历来忠心不二。徐越本是人寿年丰，便是世子祈你，造谣欺世，乱国殃民！你自己的族人尚且不信你，又何苦困兽犹斗？你那虚假的圣人是谁，赶紧交代了为好！”

　　鬼祈听罢身体一晃，眼底闪出一丝困惑，说道：“圣人乃真，大礼才是虚妄，领主要助我君父称王……这是领主所言，仙人之口，哪能有假？”他说着又似乎有些愧疚的摇了摇头，“君父说只待领主前来便能拯救徐越，守护圣人……是的，天体行道，七曜守宫，圣人复生，万民仰止……我不该害怕，我并不害怕，有领主……”

　　他声色清亮，又说得真挚恳切，庄珥即便站着不动，亦能感到周围空气中的猜忌与疑惑愈加浓重。她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愈加焦急，知道自己必须要让鬼祈住口，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这时宗延突然给毕祁使了个眼色，毕祁上前一步将鬼祈双手擒到背后，剑柄顶住他肩胛骨便叫鬼祈一口气卡在喉间，堪堪闭上了嘴。

　　宗延宽袖一抬站起了身来，无甚喜怒地开了口：“萤火领主乃我大礼护佑，岂容得污蔑？” 他身形高大，不怒自威，只压迫地殿内跪着的鬼族众人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站着的众臣亦都垂下目光不敢再乱瞄，一时殿内悄无声息。

　　宗延扫了一眼鬼祈，又道：“世子祈既然还有许多话说，便请他到后堂来。”说完转身朝高台后的屏风走去。庄珥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正想抬脚跟上，哪知宗延又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宁公与孟公随本宫来。”

　　庄珥抬眼看着宗延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心中有些生气，更多的是惴惴。大礼六十四封国要说与徐越关系最紧密的，就数淮吴。如今徐越被破，加之鬼祈这番言辞，她淮吴的处境可是危险的很。若是宗延对她起疑……她在泾岭城民眼中是来降福的仙人，在大殿内这些权臣眼中，可算是真正孤立无援的一方领主了。

　　殿内站着的众人见着宗延走了，又朝庄珥看过来。这些人大多见识过庄珥在天坛的阵势，知晓犬夷归附和新发掘的矿盐都有眼前这位萤火领主的功劳，今日更是得见她乘着驾六战车前来，还同太子行状亲密，本是窃喜终于得了机会与这位天下闻名的仙人结识，打定了主意要趋奉巴结一番，在天家跟前讨到好。可听了鬼祈之言，现下又哪里敢冒然上前攀交情？谋乱之罪，可是一丁点嫌疑都不能沾上的。是以众臣都默默无言地站着，心中不停思索权衡。

　　庄珥脑中想着各种对策，一回神便发觉殿中众臣都在打量她，大多眼神闪烁，只有卫国公虽然站着都在微微打颤，眼睛倒是瞬也不瞬，一张凹陷嶙峋的脸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卫国公荒淫无度的名声天下都知，这次打仗也是带着数十歌姬。许是因着如此，这人眼珠子不管瞧着什么都透出一股子淫邪。庄珥被他看得不适，浅笑着欠身作了一揖，转身时轻轻地朝左年挑了挑眉，便朝殿外走去。

　　她本想着再问一问方才在殿上叫嚷的那位鬼伏之子，但殿中众臣似乎都有鬼胎暗藏，不便在他们跟前多说。且那人估摸着知道的也不会比她多多少，倒不如冒险去见见鬼伏。

　　此时已是寅时过半，日头早已沉低，庄珥裹紧了裘衣快步行至庭院一角的火灯处，抬眼就见着左年沉着地踏步而来，纵使心里对他有诸多疑惑，现在也只得求助于他了。庄珥看着这他那张温顺的脸在新月下含混暗昧的神态，突然无比想念鬼木。

　　庄珥低声对跟着她寸步不离的禁卫说道：“请几位站到五丈之外去。”

　　左年走近来微笑着作礼，抬头见着禁卫走得远了，才低声说道：“未能护得领主回到淮吴，下臣是真正愧疚。”

　　庄珥见他神色真诚，不由问道：“是小女没料想太子真会派来禁军抓我罢了。不过左使才是令小女好奇，殿下在此，你却还敢提这事……你为何如此笃定小女不会出卖于你？”

　　左年比庄珥高了半头，却是姿态谦逊神色和顺，叫人感受不到半点压迫。他闻言轻轻笑道：“下臣说过，我同领主，信奉同样的道理，可这天下与你我一般的人却是没有多少。芸芸众生，知己才是难觅……”他说着蓦地顿了一顿，眼神闪了闪，“下臣冒昧，下臣人微望轻，怎能对领主说如此言论。只是下臣懂得领主，领主所想所做，总能猜得一二，又怎会担忧领主会出卖我？不过，下臣为太子效忠却又挟带私心，确实算不得堂堂正正。领主对我有所防范，也是人之常情。”

　　他说得恳切又卑微，温柔的双眼反射着火灯的橘光，一番话只说得庄珥忽然内疚起来，心想自己对他的种种怀疑确无真凭实据，开口安抚道：“小女并未防范于你，左使此先在封城前夕护我出泾岭，小女已是很感激。只是小女现在还有一事相求……左使若肯帮我，今后在仕途上有需要小女的地方，小女也定会全力相助。”

　　左年皮相不好，双眼却是真正好看，在火光中眨了两下，才轻声说：“领主愿意同我开口，下臣哪里还有别的所求？我只想要领主自在，领主终究是不会信我。”

　　你什么也不要，我又如何叫你帮我去见鬼兄？庄珥心中暗忖，问道：“这世上哪有只想叫别人自在的道理？左使既说与小女是一样的人，便无需见外。”

　　左年苦笑了一下，缓缓说道：“领主还是不明白……几百年前，庸楚有位世子在一处壁画中见着了一朵冰雪莲，便舍弃一切独身去了西域寻找。据说他花了几年时间，一路坎坷，终于在一座雪山顶寻得了。至此，他便守在那花跟前随着它开开谢谢，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自己也化成了一朵雪莲。领主，我只想你自在，这私心到此便没了。”

　　这时雪又开始下了起来，鹅毛一般在火灯周围翻飞。左年说得轻柔，庄珥听得愣了神。这故事她听过，里边的痴念深情她亦是知道，轶闻传说，从来也不信。但今次听着却好似多了些真实感，忽然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左年见她神色，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下臣隶属殷国，为殷公效力就是为吟公主效力。领主今日乘太子战车而来，这六驾战车可不是谁都能上，领主又是被尊为大礼护佑，这消息不多时便会传入殷国……领主若是不入宫，两年之后，吟公主地位才稳，这其中有下臣一份力，今后我在殷国亦能平步青云。领主，便将此当作下臣想要的罢。领主何事需要下臣出力，开口就好。”

　　这话只说得庄珥愈加惭愧，这左年在为她着想，却好似还要为她找台阶一般。庄珥踌躇了半晌，可是这口也非开不可：“我……左使可否告知鬼公关押于何处？小女只是想见他一见。”

　　左年微微一笑，说道：“下臣自当带领主前去。”

　　庄珥蓦地不想牵连于他，回道：“左使告知我方位便可，小女自己想办法进去。”

　　左年摇了摇头：“看守鬼伏的是降娄一师，加之鬼祈方才的言论，领主自己怕是进不去的。领主请随我来。”说罢抬脚往庭院大门走去。

　　想起狄甲那张生人勿近的脸，庄珥莫可奈何地撇了撇嘴角，跟了上去。

　　关押鬼伏的地方并不太远，就在主宅南边的偏院里。大门前站了两排全副武装的禁军，有几个庄珥看着着实眼熟，想来是有份在阙阴山下抓她。

　　左年取出一只令牌，领头的军士便侧身收下长矛推开了门，整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声响，也未多看一眼。两人抬脚进了庭院，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宗延那四名禁卫。

　　堂屋门前一位身着统领服饰之人高大魁梧，庄珥眉梢一抬，月余不见，这狄甲看上去还是那般冷硬的让人讨厌。

　　左年双手奉上那枚令牌，不等狄甲发问便道：“狄统领，下臣奉命彻查鬼伏与无舌暗客勾结一事，领主在许国有查询到新的线索，前来协助下臣问鬼伏话。”

　　狄甲面无表情地开口：“此案乃左使负责，此罪臣也是左使所擒，左使自然进得。只是他犯的是谋反之罪，下官不敢任意放旁的人进去。”

　　庄珥冷哼了一声：“狄统领忘性真大，小女同狄统领也算得旧识，怎么就是任意旁的人了？再者说，这鬼伏还未定罪，案子也还在查办，连太子本人都在彻夜问罪于世子祈……狄统领可不要只站在此处，还要妨碍左使办案才好。”

　　左年赶紧温和地接过话头：“下臣与狄统领都是奉诏行事，领主也是的确有重要的话要问鬼伏。鬼伏失血过多，不知还能撑多长，下臣与领主亦不会叨扰鬼伏太久，还请狄统领通融。”

　　狄甲沉吟了片刻，终于是像块石头一般朝边上移开半尺，推开了门：“左使、领主请。”

　　庄珥一跨进门就闻到一股子血腥味，这堂屋挺大，却是森冷潮湿。堂内火炉熄着，只得壁上点着火炬，鬼伏躺在室中的矮榻之上，身上缠着层层麻布，气焰具灭，头一次看着如他身材般娇小。

　　庄珥取下火炬点燃了屋内所有炉火，随即矮下身子开始拆卸鬼伏身上的白麻布。他身上的伤口果真是照着黄道十二次开的，疮面却并非水蛭吸口，而是金属所为。疮口也还未涂抹汞水，新鲜得很。

　　庄珥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绿瓷瓶递给左年：“左使将此物洒到这些疮口之上。”说完便拉过鬼伏手腕，闭上双眼切脉。

　　室内逐渐暖和起来，左年动作迅速，不片刻便处理完所有疮口，抬首就见庄珥睁开了双眼。他将瓷瓶递给庄珥说道：“有领主的麒麟竭，想来鬼伏性命是保得住。”

　　庄珥听完脉也是放心了不少，伤不及腑脏，只要能醒来便无甚大碍。她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塞进鬼伏嘴里，又从头上摘下两只筮草在炉火中一漂，斜刺进鬼伏的内关穴与合谷穴内，缓缓捻转，这才抬眼问左年：“此人乃左使尽心竭力才捉拿到的罪臣，你带我见他，又帮我救他，当真没有一句话要问我？”

　　左年闻言又是一笑，眸光灼灼：“食君之禄，才忠君之事。领主信也好，不信也罢，为你做事，我是一点所求也没有的。”

　　鬼伏的手腕抽动了一下，左年眼神一顿又说：“鬼公似乎要醒了，领主有话同他讲，下臣自当在门边等候。”

　　庄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走远，才低头看鬼伏，轻声唤道：“鬼兄，我是庄珥，你睁开眼来。”

　　鬼伏眼球滚动了几下，终是真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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