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

　　淮吴都城，象郡城东，临需渡口。

　　庄珥身穿墨绿蚕丝罗裙，腰间系着一条掌宽水色缎带，青丝高盘，长身玉立，任由海风盘旋拖着她的裙摆沙沙作响。

　　丰收时节，秋意正浓。码头上也是人满为患，上下货物、吆喝争执不休。淮吴的商船载满了丝绸茶叶，收锚扬帆；刚到的外地船夫清点着蜜饯干脯、铜制玉器，收帆上岸，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驾着雇佣来的车马拉着货物朝象郡东城门驶去。

　　日头逐渐西去，再抵不住海风寒意。

　　庄珥身边站着的三五家丁，被这凉风吹的纷纷裹紧外衫。她的贴身丫鬟阿丘首先站不住了，转脸对庄珥说到：“小姐，等渔船靠了岸，刘管带自会将那海物送入府里。咱们何苦在此守着呢？这寒露时节，海风可是冷得不行。”

　　庄珥明眸善睐：“吃深海牡蛎，最要紧的便是不离那深海冰水，这一上岸可立马就失了味道。”

　　阿丘吐了吐舌头：“那海物奇怪丑陋，奴家可是不吃的。”

　　“这丑陋海物可是延年益寿的好东西，直接在冰凉海水中撬开，扯出白肉，散上淡盐……”想到牡蛎鲜咸，庄珥咽了咽口水，斜眼看阿丘，“那口感，可是鱼和熊掌不能比的。小东西，跟着本领主至少可以多活五十年，胆敢不食？”

　　阿丘皱着一张圆脸说道：“自然是要吃的，奴家要伺候小姐，也是要活的和小姐一般长才可以的。”

　　这时突然从人群后方传来一阵骚动，庄珥转头一瞧，只见她的家臣元蒙与其侍臣元浅策马赶到。

　　今天这个平常日子，元蒙却穿着颇为正式的红黄相间的五章朝服，头戴玄冠。庄珥不禁眉头一挑。

　　两人下马急步走近，曲膝一拜，元蒙抬头说道：“家主，王宫使臣来到，大约五十车马，现于西门城郊，即刻进城。”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冲两人说道：“元浅先行去西门迎接，安排使臣入住闭藏宫，好吃好喝伺候着。元司寇留下同我们一道品尝美食，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元蒙却有些迟疑，低声道：“家主，前方传令兵来报，使臣乃太宰大人向婴。”

　　庄珥一愣，若只是天现异象，又何须向太宰亲自前来淮吴请人。这长邑王宫，看来不止是被日蚀所扰。那位年少的太子，也不知其人是否真如师父所言。

　　想起日前起的那一卦……她转头看向曜海入海口，刘管带的黑帆拖网渔船终于顺风入港。

　　也罢。舌尖默默地舔了舔嘴角，庄珥转身对众人吩咐道：“去请田大夫准备宾礼，以最高礼仪接待使臣；元司寇去宣魏司马率一队铁骑同你一道去西城门等候，列仪仗队为向太宰开路。”

　　庄珥说着走下码头，她的左右护卫亦南亦北手持八尺黑铜戟，已立于双辕马车前等候。见她走到跟前，亦南伸手借力给庄珥登上马车。

　　庄珥一向爱惜自己的气力，能借他人的力，绝不使自己的。她听着车头的銮铃清脆响动，所有所思。转头看向阿丘那逃过生吃丑陋海物而逐渐放松的圆脸，阴测测地问她：“阿丘，你可知长邑城中像你这般大小的可爱女子，都是会被抓去天子后宫当侍妾，一生出不得宫呢。不知到时你被抓了去，亦南会不会杀进宫中救你呢？”

　　阿丘一愣，惊慌地看向前方驾马的亦南，小脸通红地争辩到：“小姐惯会乱讲，天子就爱王后一人，虽聂后玉陨，可又怎会胡乱抓人去后宫呢。亦……亦南又何须……”忽的又反应过来，惊道：“小姐，我们这是要去王城吗？”

　　“怕是不得不去了，”庄珥答道，“这王城，可不似淮吴呐。”

　　她挑眼看向车窗外的桑树良田，微咸的海风轻轻刮过。好一片自在沃土。她的沃土。

　　即便如此，也是天子给的。

　　淮吴位于大礼朝东南隅，背山靠海，盛产丝绸茶叶，宗主为庄衍，据传已经两百余岁，乃黄帝后人，有通天本领。

　　庄衍早年周游列国，能断吉凶、言灾祸、治疑症，成为各诸侯王座上宾。后被大礼幽王请入朝中任太史令，专掌日月星辰之轨迹，预测天下之异动，辩其吉凶，监管国家祭祀。

　　此后宋恒公称霸，自立为王，联合东部十二诸侯国西进逼宫。

　　幽王即刻诏令其余各诸侯国起兵勤王。这场战争打了整整两年，大礼国东部狼烟四起，满目苍夷。

　　后期勤王诸侯各国的军队节节败退，宋恒公一时势不可挡。

　　终于宋恒公率千余战车、三万步兵一路高歌猛进杀到了殷国洛县，距长邑仅五十余里。大敌当前，幽王亲征，与殷怀公带领三千战车、一万步兵于洛县东郊正面对抗；庄衍随大司马姬仁带领着两万步兵押后。

　　兵刃相接，漓水浅滩上死伤无数，大司马姬仁也被斩落马下。

　　据传危急时刻，庄衍使出神符秘诀，从东方苍龙心宿请下十万天兵，四面八方将宋恒公军队围堵于漓水河谷，大半叛军淹毙于此。

　　最终，宋恒公授降，被幽王当场斩首，并传令快马加鞭将宋恒公首级送回宋国都城，蜡油封存悬挂于大寅城中青铜钟铃之下，并责令宋恒公的子孙后代年年在此祭天神、地祗、人鬼。

　　随后下诏并宋国入殷国，宋国世子翕成为殷怀公质子，其余十一国叛军联盟均授降并被削掉一半国土。自此，宋国灭。

　　经此一役，庄衍便不再被看作凡人。

　　战后幽王把庄衍家乡淮吴封给了他，并昭告天下淮吴无需朝贡，不设公田，征兵自由。

　　淮吴从此，便被称为“无封之地”。

　　基于此，淮吴虽依然等级分明，但贵族对庶民所有物管辖权有限，各家自产自营，渐渐的也少有奴隶买卖、流寇作乱。

　　淮吴虽算不得大国，但这里的庶民是整个大礼最富有的、最开放的。各家的私地各家分配，渐渐连女子也有了自己的私田，还有桑女经营各自的丝绸作坊、酒肆妓馆。

　　自在惯了，在这讲究礼制的王土下更显得民风彪悍，常被其他地区往来的商贩称作刁民。

　　封土内的平民百姓充实忙碌，闭藏宫内又有庄衍尽精心培养的好些位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的事官，庄衍乐的清闲，常年在外游历。或吃喝赋诗，调于四时；或提挈天地，呼吸日月精气。

　　到了十七年前的一个仲夏夜。当晚火星大冲，在天空东南方刺目闪烁，红红如火。

　　庄衍是时休憩于象郡西面的阙阴山下小馆，待得明早上山采药。忽听的隐约虎啸声声。庄衍连忙唤醒左右护卫，带上弓箭石矛，循声而去。

　　这虎骨可是难得的药材，祛风通络有奇效。

　　他三人跟随响动抵达一处小水涧，只见那潺潺溪水被头顶红光映射得隐隐发紫，并随着夜风发散出阵阵血腥味；前方一块异型大山石下，一只吊睛百额大老虎正在浅溪中啃咬着什么。

　　随着它的上下颌摆动撕扯，嘴下残体不时碰撞水面发出“啪，啪”声响。三人定睛一瞧，那竟是一具人体。

　　庄衍一惊，道：“放箭。”

　　那老虎似听见了响动，猛地抬头，刚在星光下显露出粘连着血肉的上颚獠牙，便“咻”的被射中左眼。它正呜咽不止，数十支青铜箭头陆续射来，箭箭插入头颈。等它侧倒下去，左右护卫快速近身，提着两支尺长石矛从它软腹刺入，穿膛而过。它挣扎片刻，便不再动弹。

　　庄衍点燃火把，踩水跟来，却见那具尸体已是开膛破肚，白浆红水内脏横流，脸部也被啃舐的剩下上颚牙齿，双眼外凸了无生气，仅从头顶发髻依稀能辨得出是一名庶民女子。

　　三人面露怜悯，也不知谁家可怜人，荒山野岭遭此横祸。

　　在这寂静之中，忽然从山石上方传来一声小孩轻呼：“娘？”

　　三人具惊，抬头一看，却见这异型山石人高处有一个凹槽，一个三、四岁的女娃探出头来。

　　她头顶被胡乱缠着麻布，双眼双耳皆被紧紧封住。

　　庄衍捋了捋白须，不住摇头叹息。

　　便是危及至此，也不忍骨肉目睹那些血腥惨状。可是这世间残酷，又岂是遮上双眼，就可不再得见的呢。

　　庄衍吩咐左右护卫埋葬那名女子遗体，随后从山石上将女娃抱了下来。那女娃竟也不哭不闹，安静的趴在庄衍肩头。

　　直至走到那小馆附近，庄衍才把女娃娃放在一桩矮树墩儿上，一圈一圈地解下缠在她头上的麻布。最后一层卸去，只见她的小脸被麻布勒的发白，双耳挤成一团，歪着头抬眼瞧他。

　　那双眼睛像是从未经历过黑暗一般，映着天空东南方闪烁的红色星体，荧荧如火。

　　“明日跟着师父上山采药吧，”庄衍敲了敲她的头，帮她顺了顺挤到变形的耳朵，轻声说道，“跟着师父，你至少活到200岁。”

　　此后这女娃便成为了庄衍养女，名唤庄珥，与庄衍师徒相称。

　　庄珥天资聪颖，弱龄便跟着师父学道，习得七政五纬、四象三垣、风角星算，识得珍馐美馔、山川地理、方图产物、本草医术。

　　其身世也被民间歌者编入曲中，称有小女骑猛虎，荧惑星红光引路……随着时间推移，愈是被传的神乎其神。

　　庄珥及笄，庄衍封她为淮吴继承人，并举行了册封大典。当日天子启也特派使臣前来，颁布诏书封庄珥为“荧火领主”。

　　礼成后，庄衍便携左右护卫溜之大吉，此后更是行踪难觅。

　　众人皆知庄珥有着庄衍的一身本领，更是妙于卜筮，能预测生存死亡事，天下各地贵族平民为求她一卦那是费尽了心思。

　　荧火领主，颇负盛名。

　　这淮吴也从来无外人敢犯。连风灾水祸，都有庄珥预先警示，防患于未然。无封之地，可以说是大礼朝最安逸的所在。

　　这百来年的种种传闻也使得淮吴庄家一向不被世人当作凡人，而是上天放在凡间庇护王室的仙人。

　　大礼氏乃天赋的君权，天上的日头便象征着王座上那位新任监国的太子宗延。

　　天狗食日，王陵大火，现下正是谣言漫天，人心惶惶。

　　而只有庄家的正统传人站在王室身后，才能止得住天下的悠悠众口，拨云见天，为太子延正名。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