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挟持
十五个日升日落后,洛城总算已在脚下,一路也没地方照镜子,想来已跟难民差不多。
言宛先回了东越王府,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将樱雪吓了一大跳。
“娘,娘子,您如何这般模样了……”
然后眼一红,蒙起了泪雾。
上旸正是仲夏,言宛卸下包袱,扯掉已支离破碎的外衫,有气无力道:
“我要沐浴、更衣、梳妆、如厕……嗯,先来点吃的。”
樱雪吩咐了下去,不一会儿,一桌点心茶饮摆了上来,洗澡水也兑好了。言宛端着盘糕点走到浴房,边吃边泡进水里,任由侍女篦着头发,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梦中战火四起,皇族被杀尽,其中有玉琰的脸,她一个激凌醒来,想起正事,急忙出水穿衣。
作为她的心腹,樱雪这几年极少做伺候人的杂事,这回却非要亲自替她穿衣梳发,还将屋里人都派了出去。
她一篦一篦细细理着言宛的头发,
“娘子,您不见的这两月,圣上掘地三尺地找您,却是偷偷的,让我们对外称您回东越了。”
言宛透过镜子看着樱雪,
“还有谁知道我不见了?”
樱雪想了想,
“公子容来过几回,我们只说您回东越了,他让我们转告您,让您别回来了。”
“为何?”
言宛紧紧盯着镜子。
樱雪拿篦子的手顿住,
“奴不知……容公子少有正经形容,这回却是说得十分恳切,奴在想,是否洛京有危险。”
她抬起头,在镜中与言宛对视,
“娘子可要即刻回无余?”
言宛摇头,洛京有危险应该是真的,不然两月前玉琰也不会催着他离开,只是那时危险还只是预感,如今怕是已真真切到来,至少郯王府已经得到了消息。
但那危险到底是什么呢?
她等头发干透后挽起,想起萧慎,便问司徒歇的近况,樱雪将人叫了来。
两月不见,自己有如隔三秋之感,眼前的人却没丝毫变化,他还留在府里有点出人意料,照理说,她已放他自由,他应该撒欢儿到处去蹦才是。
“你把萧长思拘在何处了?”她问。
司徒歇垂头默了默,才道:
“我将他放了,他两月前就动身赴任了。”
言宛脸色倏变,
“什么?你敢将他放了!”
她派司徒歇拘禁萧慎的时候,就没指望能拘他多久,那时不过一时意气,知道玉珽必会派人找到他。让她没想到的是,萧慎不是被玉珽的禁卫军找到的,却是被司徒歇放走的。
她一直以为司徒歇对她唯命是从……
司徒歇在她的怒视中头垂得更低,倒并非害怕,只是有些愧疚,
“娘子,我也将萧郎君拘过几日,他不挣不扎,日日与我闲聊边关战事,谈论带兵之道。他说国破无山河,将士守卫边关,不是为了谁的江山,是为了一方百姓安宁。娘子,西秦是我的故土,我的阿耶死在那里,若不是家遭变故,我也会戍守在那里……”
听他慷慨陈词完,言宛慢悠悠地总结,
“于是,你就这么被他说动了?”
司徒歇一愣,
“他说的难道不对?”
言宛不作评断,心想二货呀二货。萧家世代从戎,只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跟所有的世家一样,所做一切不过为了家族的长盛不衰。至于这些所谓的家国大义,在人心思乱的年代,信仰飘摇,神族早已跌下神坛,很难说百姓更喜欢神当皇帝,还是妖当皇帝。
萧慎又与萧家其他人不同,世事洞明,淡泊功利,非去边关不可,无非给自己找个去处,离开她。
她心里难受,挥手让他下去,却听司徒歇又道:
“娘子,我原也想随萧郎君去的,又想向您辞别,便等了这些时日……”
言宛原还担心萧慎一介士人,在军中恐御不了众,闻言心放了大半,瞧这人心鼓动的,呱呱叫!
看来天要下雨,司徒歇要从军,想拦也拦不住了,言宛冷幽幽道:
“我说过,若你放了萧长思,我就杀了你阿姊,忘了?”
司徒歇没有惧色,却是扭捏着红了脸,
“萧郎君帮我向掖庭令打听了阿姊的去处,她如今已嫁了人,甚好。我知道娘子是吓唬我,不会真对阿姊怎样。”
言宛心内长叹,她这主子当的,当真这么没威严感?
她托付他在边关多护萧慎周全,然后叫来大侠,往城外而去。
以前她不爱青天白日地骑着大侠招摇,可今时不比往日,危机四伏,她必须有随时脱身的办法,萧恒也追随萧慎去了,她不知道王府的侍卫还是不是自己的人。
落花溆繁花落尽,一片葱绿,玉琰在树荫下吃梨子,穿着短褐,袖子挽得高高的,越来越像铁匠了。
言宛远远喊了声“玉琰,我回来啦”,从他头顶滑过。
玉琰握着梨,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等她奔至面前,还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掐住他的腰,使劲晃着,笑容璀璨,
“没想到我这么快回来吧,哈哈……”
两抹红色从脸皮下透出,玉琰轻咳一声表示对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
“嘿,不许动手动脚……你嫁人了没,没嫁人是可以的……”
他手上还握着啃了一半的梨,梨肉汁多水嫩,看得言宛舌下生津,立刻放开他,朝旁边的梨篮子奔去。
她在篮子里埋头翻拣,只见一只手伸进梨篮,替她挑了一只,拿到池边洗去了,言宛也跟了过去。
玉琰蹲在池边洗梨,洗得很仔细,一边絮絮叨叨,
“叫你别回来的,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是不是吃不了外头的苦?你肯定没长心眼,钱带得不够多,有钱哪里都一样……怎么又黑又瘦,都去何处了……”
从前的他清冷倨傲,不屑与人多说一个字,也许现在还是,但在她面前却是另一番样子,喋喋不休得像个琐碎的家人。
他总算洗好梨,递给她。言宛咬了一口,汁水滑入食道,满足得长叹声气,
“我离开两月,在路上奔波二十多天,七天住客栈,其实时间全是在地下囚室过的。”
想起死里逃生的经历,直觉恍如隔世。
“你说什么……地下囚室?”
玉琰的反应让她始料未及,刚刚还晴空万里的一张脸乌云聚集,眼锋凌厉。她拖起他的胳膊坐到树荫下,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说完,看着他黑沉的脸色,问道:
“你是要将这件事禀告圣上,还是远走高飞?若你禀告圣上,青雁君也难逃一死。”
她知道他对青雁君没有情爱,但没有情爱不代表没有情义,从小一起长大,一次次辜负人家的愧疚感,再加上这次在家族生死与他的性命之间选择了他,他若从容置她的性命于不顾,不是他的为人。
可言宛也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他是玉氏子孙,对家族与江山有血脉相连的归属感,没有她那样的挥挥手便出走的洒脱。
让他选择,确实两难。
树下静悄悄的,瞧他垂眼入定了的样子,以为要纠结许久,没想到他只一会儿便站了起来,哑声道:
“我回屋换身衣裳。阿宛,辛苦你特地回来报信,你这回跑得远些,为了谁也不要回来了。”
他换衣裳是为了进宫面圣。言宛心疼地看着他,知道他面上虽淡然,心内不知有多痛苦。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老是催我走,洛京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危险?”
他走至她身前,眉头笼着阴霾,
“阿宛,旸帝权杖刚被盗时,白民国联合各妖国就递来了檄文,圣上压下此事一直未声张,我隐隐猜出与你有关,所以催你快走。自你失踪,此事逐渐浮出水面,原来是要你嫁去妖国,但知之者甚少。越王殿下必是知的,却未作任何反应,也未召你回东越,可见他打算舍弃你。”
“你是说,他们要拿权杖换我?”
言宛难以置信,倒不是为了没人顾念自己,这些人对她无甚情义,就如同她对他们也没有情义一样,只是纳罕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值钱了!
玉琰点头,
“权杖与妖国其实是没什么实质用处的,它的作用还不如你。若你嫁到妖国,你生的孩子是对神族一记响亮的耳光。守江山最怕的是人心不向,到时候百姓会怎么看待神族?”
“嫁到妖国……”
想到那只半人半蝙蝠的怪物,言宛浑身一阵恶寒,
“权杖既然无用,神族要它作什么?”
玉琰道:
“权杖于妖族无用,于神族却是圣物,是皇权正统的象征,就像传国玉玺,决定着人心向背。而且,妖族拿来交换的不止权杖,还有神族的丑闻。”
关于神族的丑闻,言宛率先想到一件事,
“是玉琛的出身。”
玉琰点头,
“还有东越王妃的身世。”
原来郯氏的身世早已不是秘密,连妖国都知道了,没揭穿只不过还无用武之地。
神族与妖族的战争呀,僵持了七八百年,终于又找到了引爆点。
“阿宛,”
玉琰迅速换好衣袍戴好冠出来,走自她身前深深凝视,似要将她的身影刻进心里,
“你这趟回来,恐怕已惊动了宫里,东越王府说不定已有人在守株待兔,你别回去了,路上一应所需你到我屋里去取,即刻便离开,越快越好。”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似乎非要等她一句回话才能罢休,言宛只好道:
“好。我这就去你屋里取东西。”
为了让他安心,先一步进了楼里。
她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他骑马奔下山去,身影转眼被山体遮住,又继续呆立了会儿,才转身去看他屋里的东西。
玉琰在落花溆的生活十分简素,一柜被褥,两箱衣冠,她翻了翻,在衣箱底翻出一包金叶子。
素日看着他对钱财毫不上心,竟也知道攒体已,言宛刚想笑,余光瞄见箱角的一支木簪,笑意迅速退去。
不看见这东西,她差点都忘了自己还送过他这么份生辰贺礼,当年花了几两银子,买了这件一文不值的东西,被他取笑一场,却也高高兴兴地插到了头上。
“留着作什么!”
她心里嘀咕一句,想替他扔掉,转念又觉自己多事,扔回了箱里。
离开时经过另一间屋门口,从门口望见熟悉的陈设,忍不住顿了顿步子。
这间屋子是她住过的,原以为她跳进洛水后,这屋子肯定废置了,或者挪作它用,比如给青雁君住,没想到还是旧时模样。
那时也是夏末,也是这床薄被,这顶纱帐,案上也搁着这个香炉,炉里也是艾香。
她走进去打开妆台前的妆盒,盒里的发饰果然是她旧年用的,一样都不少,连梳子都是从前的那把。衣箱里也全是她旧时的衣裳鞋袜,叠得整整齐齐,甚是干燥,应是经常在晾晒防霉。
所有的东西一尘不染,像主人从未离开。
她怔怔站在屋中间,一时不知该怎么理解这一切,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一切。
自从重逢,他对她一直表现得淡然,从未提起旧年之情,只像个多年的好友,虽不乏关怀,但合理且合度。
也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吧,言宛恍恍惚惚出了屋子。
想着今夜不知会在哪里落脚,也许又是荒郊野外上,便又折回玉琰屋里挑了条薄毯,翻箱倒柜又花了番功夫,出来时只听马蹄声急促,从山脚一路上来。
落花溆山路陡峭,若非急事,一般人不会这样催马奔上来,连在一旁锄地的仆役都丢下家伙来看究竟了。
待得近了才看清马上的人内官服侍,是宫里的人,他连马都来不及勒停,就翻身下马,奔至言宛跟前,双膝跪地,
“圣上口谕,宣余慕公主进宫面圣,若不从,杀公子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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