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接下来是言临风的家宴。这个家宴来得有点晚，照理说言宛与言临风的父女名份一定，就得去拜见东越王妃，可郯氏一直在城外离宫称病静养，此时才回宫，说大病已初愈，急不可待想见见天赐的女儿。

　　家宴十分低调，除了言临风夫妇，只有郯容和朱纤慧一对野鸳鸯。

　　越王宫建得早，那时言氏立足未稳，国力尚浅，建得甚至不如洛城的东越王府考究，后几经扩建修缉，完善许多，王宫的气派是有了，但有些设施已没法增补。比如这冬日的取暖设备，只能靠毡毯和炭盆，地下没有地龙。

　　樱雪替言宛选了身海棠红的缎面吉鸟绣裘袄，颈上一圈雪白狐皮，腰上饰珍珠，白羽长裙上坠着个翡翠镂空球型香囊，如凌寒独开的春花，明艳而出尘。

　　言宛过惯了小言山的素淡日子，对这种明晃晃的暖色调有些排斥，樱雪却说这种喜庆的日子，加之年关，打扮不能太寒素。

　　她自有一套审美在，言宛自来东越，除了早日救出萧慎，一概心气全无，每日穿什么，与她来说不过救萧慎路上行的每一步而已，便随她捣饬了。

　　去年群翳宴上，言临风旁边的座位是空的，郯氏并未同往。她与那日宴上所有的神族贵妇十分不同，将六十的年纪，眼神明净得如少女，只微下垂的脸部线条透出岁月的痕迹，皮肤白细，身形纤挺。

　　她抱着个手炉，指甲没涂丹蔻，泛着粉红的光泽，精白的缎袄不着一色，干净得像抹雪。

　　谁说这个日子就该打扮喜庆了！言宛深觉樱雪也不靠谱。

　　小言山人都老得慢，且长寿，这里的神族早些年也是。

　　难道是郯氏血统精纯的缘故？言宛一边见礼，一边暗暗猜测。

　　郯氏将她扶起，眉眼温柔地将她望着，言词真切且朴素，

　　“真好看，原来真正的言氏神女是这样的。临风，我现在才知言迢迢是何等风姿。”

　　又是言迢迢！在她身上，言迢迢真是个绕不过的话题。言宛很好奇，自己和言迢迢哪来的这些必然联系，那些神族子弟自小读过的野史，她真想也去好好读读。

　　郯氏不称自己夫君为殿下，而直呼其名，又与别家的贵族夫妇有所不同，那小鸟依人的口吻像个被捧在手心的少女。

　　言临风听见夫人同自已说话，侧过身去，眼里立刻含上温柔，轻言柔语的，

　　“嗯，霜如说得是。”

　　原来郯氏闺名叫霜如。

　　朱纤慧自认出言宛，神色就一直不对劲，坐立不安的。别人不察，言宛刚好坐她对面，不经意看到几眼，直替她累得慌。按理说老公都死三年多了，约个会什么的纯属正常，不过她可能不这么想。

　　郯容的脸皮却让人叹为观止，表妹长表妹短的，熟稔得很，偶尔跟朱纤慧有交流，坦坦荡荡的，看不出任何猫腻，显然是个偷情老手。

　　神族权贵的宴席自然是珍馐百味，极尽巧思，席间说起神族先祖的口腹之欲，言临风十分感慨，

　　“先祖曾非寿终正寝之物不食，说世间活物皆有灵，无论鸟兽鱼虫抑或草木，横死便成怨灵，怨气凝结肌体，与食者无益。”

　　郯容对“寿终正寝”四个字很疑惑，

　　“姑丈，何谓寿终正寝？难道我想吃口笋，非得等它长成竹子，再由嫩竹子长成老竹子，再枯死变成柴火，才能砍来吃？”

　　言临风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些存在神族秘典的只言片语，让后世之人光想象都十分困难，只觉得玄乎。

　　放眼看去，桌上一道道全成了怨魂，郯容胃中隐隐作呕，索性搁下筷子问言宛，

　　“表妹，菜蔬寿终正寝便是枯草，难道小言山人吃枯草？”

　　当他们是马吗，吃枯草！

　　言宛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

　　“容表兄，我们虽然不吃枯草，但有些东西却是万万不敢吃的，”

　　说着，看了眼他面前的一盘“凤凰遗”，

　　“比如鸟兽的死胎。我太祖母曾说，随母体而亡的死胎是世上至阴至邪之物，凝聚了母体和自身的怨念，多吃会让人阳萎不振，损阴德，最后……”

　　“最后怎么样？”

　　郯容巴巴望着她，

　　因席上还有几双耳朵，言宛没有往下说，故意将关子卖得老大。

　　“凤凰遗”是几种野禽的拼盘，将雌鸟体内的卵也一并做成菜。刚刚纯属即兴发挥，见郯容一个劲地挑盘里的鸟卵吃，就知道他平时颇好这口，肯定没少吃。

　　先祖怎么样不知道，但现在的小言山人也是什么都吃的。言临风的话应该属实，因为怨念会成邪毒的道理，在小言山也是被奉行的。

　　郯容脸僵了僵，

　　“表妹道听途说的吧……”

　　言宛言之凿凿道：

　　“表兄不信可去问大祭司。”

　　姬末自然不会理会这些小辈的，他们也不敢去叨扰他。

　　宴毕，各自回寝殿，言宛的云回殿在东，郯容他们的在西，更深露重，各自被侍从簇拥着离去。

　　刚下丹陛，郯容便追上来，急急呼住她，

　　“妹妹刚才话只说了一半，多吃死胎会如何？”

　　远处，朱纤慧正往另一个方向离去，脚步迟迟疑疑的，一步三回头。

　　言宛扶了下额，作难以启齿状，

　　“……会变成女人。”

　　瞥眼见郯容哑然错愕，正正神色，告辞而去。

　　她的身份至此定下来，姬末开始训练她打坐，运气凝神，说什么神力并非自身力量，而是以自身魂力驱动身周力量，即天人合一。

　　于是她整日在空荡荡的云回殿里闭目打坐，然后昏昏睡去。

　　最近白天睡眠太足，入夜反而精神得跟猫头鹰似的。外面天寒地冻，宫女们已都歇下，她正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值夜宫女迷困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

　　“公……公子，娘子已睡下了。”

　　公主是对外的称号，越王宫里都称她宛娘子。

　　上旸所谓的公子，即公室之子，这越王宫里只有一个，就是郯容。他大晚上的没在哪里眠花宿柳，着实让人意外。

　　有人陪聊，聊胜与无。言宛撩起帘子，看了眼正急急而来的郯容，吩咐宫女道：

　　“姁儿，奉茶。”

　　郯容巴巴盯着宫女手里的茶盏，一见搁下，就将人赶了出去。他与言宛隔案而坐，一脸痛心疾首，

　　“表妹上回所言一点都不差。”

　　言宛漫不经心地撇着茶叶，闻言顿了顿，一脸愿闻其详。

　　郯容清了下嗓子，郑重道：

　　“为兄近日总是……不举，应是多食了那东西之故，怕是这辈子都难好了，偏家父来信，让我向表妹提亲，为兄想了想，我这般情况，岂能耽误表妹终身，遂特来向表妹说明。”

　　言宛掂着茶盏盖，半天才想起他说的“上回”是哪回，遂也理清了他话里之意，

　　“表兄……不举吗？我不介意的。”

　　跟她玩借坡下驴，假阳萎，真拒婚！反正她这今晚闲得很。

　　郯容愕了愕，像哑巴吃了黄莲，

　　“表妹可知不举是何意？就是不能人道啊！不能人道便不能生子，没有子嗣王位便无人承袭……”

　　那样子就差以身示范，自已确实不能人道。

　　言宛听他胡谄完，喝了口茶，

　　“阿兄，我已有心上人了。我想过了，若日后成了亲，我定是既不想与我夫君作真夫妻，也见不得他在外头逍遥快活，若他拈了朵花，惹了根草，少不得将他阉了，一了百了。”

　　见郯容脸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在灯下看得分明，又道：

　　“我与阿兄是天生一对，你不健全，我也省得动手。”

　　郯容脸皮由红转灰，然后抖了抖，

　　“表妹既有心上人，何不也放你夫君一马，两人各自暗渡陈仓，岂不好？”

　　“不好，”

　　言宛道，

　　“我的心上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我不快活，也见不得别人快活！”

　　郯容哑然望着她，一脸生无可恋，半晌才破罐子破摔，脸一垮，哀求道：

　　“表妹放了为兄吧！为兄这辈子没别的追求，唯独嗜好美色，喜新厌旧，不能自已。若哪日痊愈了，定不能为妹妹守身如玉，妹妹若肯主动拒了婚事，为兄一定感恩戴德，身是妹妹的人，死是妹妹的鬼，下辈子投胎还是妹妹的人！”

　　说得这么信誓旦旦，这结婚恐惧症该有多严重呀！言宛手指轻轻扣着桌面，

　　“口说无凭，立字据。”

　　郯容想反抗又不敢，

　　“好……”

　　立好一幅长篇字据时已近子时，言宛将纸晾在案上，让它自然干透。

　　郯容的字真不怎么样，替萧慎提鞋都不配。他估计这辈子从没写过这么多字，抹了把额上的汗，不胜唏嘘，

　　“为兄今后全仰仗妹妹了。”

　　言宛拿扇子扇着墨迹，自来东越，心情头一回大好，

　　“好说，表兄也别忘了，今后你可是‘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郯容呵呵两声，比哭还难看，估计为这句话，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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