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它被剖去的时候，产生的只有恐惧。雷超萤一直默默等待李嘉同再一次出现，无数次他下定决心再一次见到他一定要主动跟他打一声招呼，或者他一旦对这段时间的冷淡再多一点积极的反应，他就顾不得他那些懵懂和惶惑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但那个夜晚他头都要炸开的时候，他又觉得这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好像再没有比这个还迫切和深刻的命题了；因为他那一瞬间把这个答案和他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稳妥安然的现状对等了起来，而他觉得相较这个在夜半突然袭上心头的破天荒的困惑，他那苦心经营的单薄人生才是一场卵石相击中的卵。
　　雷超萤说不上喜欢李嘉同，但他意识到他太安稳于他的存在，以至于有些过分去贬低李嘉同了；他开始蔑视、漠视他的存在和性格，太过于自大地把他当成想丢就丢的东西了，所以才一时意气，造成了这个结果。李嘉同不是傻子，在他发现雷超萤有意疏远他的时候，虽然还没完全死心，但也不上赶着自讨没趣；令他着实有些气馁的是雷超萤的铁石心肠，他这么做时没想着要给出任何理由，只是冷着一张他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小脸，趾高气扬地在他视线范围内走来走去，浑身都是他喜欢的小狮子一样的气息——高贵、崭新而又纯净，跃跃欲试却还有点不得章法，但无法磨灭先天的优渥和高傲，因而无论怎么笨拙都只显得可爱和天真而已。李嘉同至今不懂，那么多复杂矛盾的个性是怎么糅合到这一个人身上的。
　　雷超萤羞涩、自卑，李嘉同识趣、隐忍，原本一天天眼见粘在一起的人，整整半个学期都没有再说过话。在走廊上迎面撞见，或是打饭的时候正巧同列，下楼升旗的时候共处同一个楼梯间，两人都只是把目光撇开，由于二人都太过小心翼翼，以至于真的从来就没对上眼过。雷超萤后来对着李嘉同承认，那半个学期过去他都快忘了李嘉同长什么样了。
　　“我熟悉你的后脑勺胜过你的脸了。”
　　“你说我要是不装逼，能早半年泡到你不？”雷超萤笑吟吟地看着李嘉同，不同于二人初识的时候总是李嘉同赔笑，雷超萤冻着一张脸；自打在一起后，雷超萤总是爱看着李嘉同笑，注视着雷超萤微微弯起的眉眼和上翘的嘴角，李嘉同脑海里只有“温柔贤淑”四个字。
　　不愧是他老婆。
　　“一定可以的，只要是同同，什么时候想就都可以泡到我哦。”
　　“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嘉同说的那天，是那半个学期的奇妙平衡被打破的那天。那一天雷超萤第一次被带到KTV去，至于什么原因他早就忘了，只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听见李嘉同唱歌，也是在那里，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地把视线驻留在那人身上，没有一丝忸怩。在包厢里跳动变幻的光芒中，追查目光的来源是件很困难的事，那丝线般的注视被五颜六色的灯光反复切断，绚烂的斑点不停地渲染它，使它的意义暧昧不明，或者无论如何都透出一股肤浅的混浊；四周浮夸的尖叫起哄也使心发出的任何声响都难以察觉，即使它兀自在斑驳的衬衫下悸动如鼓。
　　雷超萤承认他被李嘉同的歌声俘获了。他想象不到，因为长时间的彼此封闭使他的声音变得陌生，但又在融进耳尖的血液时使信号跳动成似曾相识的频率；那声音真好听，KTV质量并不怎么样的话筒让他的声音经过机械的放大略显坚硬，但还是清畅如耳语。雷超萤没有听过那首歌，后来他问过李嘉同，知道了那是一个叫张惠妹的女歌手唱的，名叫《趁早》的歌。这理所当然变成了雷超萤最喜欢的歌，但他其实无数次怪李嘉同，为他唱的第一首歌，为什么不能欢快一点；好像注定他们的相逢是一场劫难一样。
　　那天散场之后，雷超萤的眼前许久还残存着包厢里五光十色的幻影，他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同时弥留着的还有李嘉同那略带哀伤的清净声线，他被那声音一把攥住，四肢因为缺血而苍白无力。等他用手机给李嘉同发短信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是凉的，戳在屏幕上有点疼。雷超萤一直觉得，像KTV那种地方，天然创造的环境就是让人彻底放下理智的忧虑，去在目眩神迷的光影间肆意释放内心，肆意沉默肆意露出表情，颠来倒去连为什么来这里都忘记了之后，才能忍住哭泣的欲望压抑着莫名的恐惧，拿出十二万分的豪迈找到出口；大多数情况下有神志的人只会推开千篇一律的大门进入下一座舞池，只有彻底无忧无虑的人才能轻易寻到通往现实的通道。而他自诩清醒，却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血液里某种躁动的疯狂，才让他最终完整地从那里出来，暴露在那个月夜过分静谧的冰冷之中的 。
　　“唱得真好。”雷超萤发着抖，这样说道。
　　“可你没有给我鼓掌。”雷超萤顿了顿，那时候他光是看都看呆了，只顾着看着每一束在李嘉同脸上短暂驻留的光芒粗略地描摹他的样子，那他很长一段时间缺乏了描绘他的经验的面孔，在光辉交杂下有一种流动的美感，似乎并不实在；流淌的歌声也从那片虚无中传来，动听到能轻易打开所有人的心扉，而雷超萤却发现自己又一次想要把它关上锁好。
　　但这一次他赶在气力耗尽之前用手死死扒住了门缝，可能就没空鼓掌了。
　　“你知道我追你很久了吗？”还没等雷超萤回过神来，李嘉同的又一条短信发了过来。呆呆盯着屏幕看了很久，雷超萤并没有发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死一样的缓慢，每一次都像狂奔过后一样沉重，似乎急需极速地氧化自己来获得燃烧过程中的安宁，或只是使它更剧烈以期激发某种奇特的本能，来代替他的理智去面对他所无法面对的事情。
　　“我想过。”“结果呢？”接连两个问号让雷超萤无比气恼，他感觉对面的人可能不是李嘉同，因为平日——虽然已是很遥远的记忆了——李嘉同总是对他露出温柔亲切的笑容，像只小狗一样追着他转；那种心情他格外理解，毕竟曾经他也是这样缠着雷雨蝉的；如此咄咄逼人地发问的李嘉同让雷超萤感到陌生和惊恐，也很生气。他把手机屏幕一熄扔到口袋里，气呼呼地扯扯围巾大步走在街道上；他后悔做了这么件傻事，不该被别人的情绪蛊惑带动，自动自觉地沉迷到这个氛围里去。
　　音乐一结束，他就该收回视线的。
　　雷超萤把围巾往上拽了拽，盖住自己发红的鼻尖，连同呼出的温热白气一同围住，热量盘桓升温，暖得人有点透不过气。
　　不该看到李嘉同朝自己看了一眼。那正好被照亮成紫色的目光，却与这混浊的刺眼的颜色分离出来，如同一支箭把雷超萤钉在了座位上；进而缠绕住他，支使他脑子变得不清醒，编排他手指变得不听话，给他发了那么一条短信，给了他再次靠近的理由。
　　天杀的。许久以来，乃至许久以后，雷超萤所能拿来面对李嘉同的，似乎只有源源不断的愤怒。在李嘉同面前，他总是血红着眼睛，咬紧嘴唇，一副全世界最委屈的样子；因为他总是觉得自己为李嘉同，为明白他的心思，为抵抗他的懦弱在吃苦；这个人给了他多少被爱的幸福，就给了他多少灾难，为此他出于单薄的经验，只能拿愤怒来喝阻他，恐吓他；他这么做没有别的什么可失去的，但雷超萤会恨他一辈子。许久许久，雷超萤没有学会怎么与李嘉同抗争，而只是处在一个幼稚的初级阶段，用自己与生俱来的情绪去要挟他，强迫他，令他服软，再回到他身边，再不说伤人的话；也许因为李嘉同太疼他了，也许因为他那最直白纯粹的愤怒足以震慑所有人；一旦看见他满含恶毒的泪光的眼睛，所有人都会觉得被憎恨是一件多么不值得尝试的，令人胆寒的事情。李嘉同也一样，他数度屈服，数度退缩，但雷超萤不曾意识到的，一是李嘉同从未在真正决定好的事情上在乎过他的眼泪，二是无数个被他泪水的幻影淹没的日日夜夜，即使心如刀绞，他也学会了如何逃避谴责如同逃避爱情。
　　雷超萤的爱情，只有在最初的时候一度高高在上，令他错以为他是最后做决定的人；在那个寒夜之后，他都只是重复无忧无虑时光的幻觉，因为他早就已经心跳不已，跌入李嘉同那并不以他的不幸为目的，却无论他怎么努力，甚至不惜身死也仍可悲地落入那个黑暗的窠臼的罗网之中。
　　雷超萤没有给李嘉同结果，但李嘉同在几乎消耗掉他耐心的等待中拼凑出了继续坚强地前进的条件；他头一次意识到雷超萤的回避或许并不意味着拒绝，而只是一种基于无措的敏感的忧虑，这种忧虑让他既羞于启齿去问个明白，又不愿再承受更多的负担。李嘉同没有逼迫雷超萤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毕竟少之又少，而对雷超萤难以忘怀的开始，也不过是炎炎夏日里一罐汽水开启时发出的嘶声，和纤细的胳臂上闪亮的汗珠，埋进校服粗糙衬衫里的半截脖子，往上是他那清秀淡漠的脸。只是那一眼击中了他，在那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如果这样莫名其妙的开始换来一个戛然而止，似乎也没那么说不过去。但雷超萤久违的迟钝前进让李嘉同又燃起了希望，只是他多少学会了不再以会惊吓到他的方式。李嘉同开始耍一些计谋，忽冷忽热，打眼看上去好像就你最特别，转身又对另外的人如法炮制，让人很容易忽视其实他只在自己身上一遍又一遍坚持不懈地做同样的努力；而这正是李嘉同希望看到的。最后，等他把这个可怜的男孩子搞得六神无主，悲喜交加不能再用生活中的任何东西将他暂时遗忘却仍无法确认他的内心，因而焦虑不安的时候，李嘉同才自认为找到了最合适的机会。在用不痛不痒却总惹人遐想的手段安抚过雷超萤小半个学期过后，在即将升上高二的那年暑假，李嘉同用一条短信换来了几乎已经要为他疯掉的雷超萤一生再也没有给过别人的爱情凭证。那时候无论是李嘉同还是雷超萤，都不知道这份爱会一直存留到各自生命前赴后继的尽头。
　　李嘉同问道，你做我男朋友行吗？
　　不一会儿雷超萤就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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