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李嘉同第一次看到雷超萤的时候，雷超萤正打开一瓶橘子汽水，瓶盖咔的一声松动，他细长的手指攀在上面扭几下，塑料带咯吱咯吱地断裂；气泡泄出，橙色的寒意在他的指肚留下了合成的假橘子香。
　　李嘉同的心就好像被他扭开的瓶盖一样，劈啪作响，跳得七扭八歪。
　　李嘉同后来知道这个他一见钟情的男孩叫雷超萤，敢于主动出击的李嘉同不久之后就跟在人家后面叫人家阿萤了。
　　不要脸的很。雷超萤当时和李嘉同并不在一个班，脸上挂着可爱的一点点婴儿肥，据说刚开学的时候还有点正正好的意思，不出两个月就惨不忍睹地瘦削了下来，好像学校食堂的饭倒吸他营养似的，此后无论再怎么吃都没能胖起来。起先李嘉同也对这个说法存有疑虑，后来才知道原先雷超萤没出来上学的时候天天在雷家吃这么些好东西，忽然转而吃山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化学烘焙出来的食物，不瘦才有鬼。
　　那段时间，李嘉同简直就是雷超萤的第二条影子。制造各种机会与人家偶遇，积极参与人家参加的活动以期混得脸熟；一旦开始了礼尚往来打招呼阶段，就截取微信□□电话号码长期交流，定时定量骚扰。虽然那段时间雷超萤只会慢悠悠地回消息，轻飘飘地说一句“同学回去吧我去写作业”，见到李嘉同眼皮子都不会往上抬一毫米，俨然一副你爱转悠转悠我对你不感兴趣的样子，李嘉同却丝毫没有受挫。倒不如说他其实无比自信这只是暂时的，雷超萤是个嫩手他知道，他也愿意给他机会慢慢来，不求遽亲；那时李嘉同想法很简单，也不邪恶，能把到当男朋友最好，实在不行做朋友也成。
　　不是谁都能接受或是成为基佬，但这不构成李嘉同付不付出真心的任何前提。在他眼里在这种单方面的追求中只要自己把握好度和形式，即便对方后来因为自己对他产生不正当的情感而感到恶心，至少他曾享有他精心调整过的不存在任何龌龊的追捧，自己会从拒绝中得到恶果；总的来说谁也不亏吧，都快乐过，也都受伤过。
　　因此追起来格外不留手。李嘉同一向是，先罔论目的，对人家好再说。就像他曾经对同宿舍一哥们说的，先一门心思对人家好，就为着她可爱，不为着人家之后可能是你老婆。那段时间李嘉同对雷超萤是真的讲义气，布置考场搬完自己的就跑去帮人家搬书，溜出学校买了宵夜一定给人家送过去一份，雷超萤运动会被逼着上场跑得一塌糊涂，李嘉同专门在终点拿着衣服矿泉水等着搀人，人一到就把自己送上去。雷超萤虽然眼见着就像营养不良一样瘦成皮包骨，其实挺结实的不容易生病，为数不多几次在学校生了病；李嘉同在走廊上撞见脸色不对的雷超萤，问起来怎么了，雷超萤只淡淡答道扁桃体发炎，下午要去输液。
　　李嘉同眨眨眼睛，暗地里心疼，“那你回家好好休息。”“哦，我不回家。”雷超萤看起来有点懵，本来一向不多说什么话的，竟然哦了一声讲了真话。“都这样了还不回家？”“家里没人。”雷超萤喃喃了一句，绕开李嘉同准备回班；听得身后脚步作乱几声似乎跟了上来，没几下又停住了。很快，似乎只思考了片刻，身后那只大跟屁虫就对他的背影说道。
　　“那你晚上要是不舒服给我发短信哈，我陪你聊天！”
　　夜晚，雷超萤从莫名其妙的梦境中醒来，脑袋像被敲开再堪堪合上一样疼，梦中四颗悬空的脑袋对着他大声说教，理由不可理喻，恐惧在黑暗中剥夺了他剩余的感官，他不得不去得知准确的时间让自己安心下来——好像凌晨在惊恐中苏醒的时候，发现时间流逝到了世界的哪个角落会让人放弃大半无声无息消失的决心。雷超萤在枕头边摸到手机，按开屏幕眯着眼一看，三点四十分。雷超萤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把盖在身上的被子一掀，眼睛闭了闭又睁开，一方面剧烈的头痛让他睡不着，另一方面他想起了什么古怪的约定，而对于他这种人来说，等不到检阅的信守诺言都是狗屎。
　　于是他简直是大发慈悲般地找到李嘉同的号码，出乎他的意料，他们的联系远比他记忆中那几次频繁；他给李嘉同发了串省略号。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短信刚发出去几秒，李嘉同就回了。
　　“不舒服吗？”
　　在那之后，雷超萤有一段时间有意避开了李嘉同。他从小生活在雷家霸占的那一整座山头，出来上学是他得到的第一次离开那个庞大家族的机会；他虽然知道外面的世界和他长大的地方是完全不一样的，但其实怎么个不一样法，他根本不清楚。除却基础的教育，雷超萤在雷家得到的只有成人世界的迷雾，那丛模糊不堪的森林从来也不制止他的进入，他却因感到来自幽深处的惊恐而退却，确实；在他的爷爷，雷小狗第一次用他榕木拐棍的尖抵在他头上，细细地量他到底长了多高的时候——雷小狗从来不碰他们这些小辈，就好像这群穿着刺绣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被带来见他的孩子们很脏碰不得一样——雷超萤得用尽全身的力气绷住脚尖，才能不让自己抖到那根木杖子晃动到雷小狗那双眼白已经有些发黄的老眼都能看出来的地步。
　　雷家衣食无忧，繁荣进步，但也充满了寄人篱下的恐怖阴森；雷超萤因为失去了父母，而从来没有将雷家真正视作家庭，因为撇去了父母这一层将世态炎凉过滤的柔和面纱，那即便是有限的人情世故也让雷超萤不寒而栗。他不一定比其他兄弟姐妹懂事得早，甚至也不一定就比他们更明白雷家这座巨大繁华的机器到底是怎么运作起来支撑这么多人的生活的，更或许比他们还要晚才知道，自己理应对此有所憧憬。在他眼里，雷家就像一块冰冷巨大的磁铁，众人铁屑一样在它的表面游动，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们都仅仅是被强有力地吸附在上面无法动弹而已；更不要提知道雷家的真相，或是去掌控它。
　　纵使雷超萤相信雷家是有一个真相的，因为它荒谬到不可思议，就像一个怎么看都不是土生土长而是人为捏造的奇迹；若不是他生来就是这奇迹的一部分，那么他断然不会相信。有一个巨大的隐秘的部分使雷家不容撼动和改变，生生不息而可怕得顽固，曾经他以为那是雷小狗那个矮小却深不可测，只手遮天的男人，但一旦他长大一点就会发现，雷小狗所做的，几乎就只是祈求那个阴晦的不死，和拼尽全力保护它而已。
　　这是雷超萤的直觉，没有任何证据，而这证明了他在洞悉和利用直觉方面颇有天赋；又一次，不用任何教授和提点，他凭直觉察觉到了李嘉同和他人的不同。雷超萤算是个少爷，他这次离开雷家身边也跟了几个人伺候他，殷勤照拂他一直受着，李嘉同并不算对他最好的人；但很敏锐地，雷超萤发觉，李嘉同和其他对他好的人都不一样，这样的认知招来的第一反应是莫名的排斥。
　　就像当年那根贴在他头顶上的榕木拐杖一样，在他头顶上的东西从来不少，出于所有这些压迫，他一刻也没觉得无忧无虑过；但那个拐杖尖他格外无法忍受。如此这样了一段时间，他却发现这搞得他自己格外不舒服；即使人走在他身边，他不能打招呼也不能多说话，力不从心时不能找李嘉同帮忙，甚至连看都不能多看李嘉同一眼；原本自然而然的事情被他刻意编排得尴尬已极。
　　这不是雷超萤的本意，他没有让李嘉同难堪的意思，甚至不存在让他知难而退的用心，他只是需要想一想，再好好想一想，在那之前，他不保证自己不会露出马脚——那就是他其实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模棱两可——无论李嘉同绕不绕着他转他都无所谓。那是不可能的，但雷超萤先天的温吞性格和在远离人间的深宅大院里成长起来的封闭倾向不仅让他对有些看起来是常识的东西掌握不全频闹笑话——大多数情况下他的这种无知被他矜贵的外表掩盖了下去而使身边人多半不愿意去相信，即便第一次看到小卖部的自动收银机里乒呤乓啷涌出硬币时的动静让雷超萤剧烈地抖了一下吓得不轻而被同学拍着肩膀嘲笑——他身边的人也从未怀疑他其实先前从未有过可供体验的生活。
　　先前从来只是，被装潢打扮，不发一语地接受众人的误读；早上起来或许可以读上片刻的书——这是他还能跟上普通高中的课程的原因——饿了出去转一圈，随便跨进那成百上千个门槛中的一个，就有饭可以吃，吃完又去寻找可以睡觉的门槛——如果他愿意其实可以一直待在一间屋子里不出去，或者日夜流窜到连雷小狗想见他都见不着。雷雨蝉曾经就用这个方法，在雷家上上下下乱窜，让他爹硬生生找了他一年半才把他从雷家一个角落里扒出来；那里很大，无数的屋宇，享之不尽的物质，予取予求，同时又很小，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而且，没有人会跟你说话。
　　雷超萤印象中，因为失去了父母，他在偌大的家中肆意成长了很久，谁见了他都会抱他一会儿，填饱他的肚子，会让他睡个觉，第二天再把他放出去，就再也没有他们的事了。直到有一天他忽然被人捉住，从无尽的游荡状态中被揪出来，呆滞地任人给他套上满是刺绣的漂亮的衣服，打扮得像个小姑娘一样给雷小狗送去；雷小狗在雷家极尽奢华的大殿上见了他，用他的榕木拐杖点了点这瑟瑟发抖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的小孩，思索了片刻只说了句“找人教他读读书吧”。雷小狗对雷超萤的唯一要求，就是读读书，如果有出息就送出去；雷家再大，毕竟也还是有边的，人真要有出息还是得还俗——从那个森冷的世外桃源中。那段时间唯一时时刻刻都能找着雷超萤的就是他的家庭教师，雷超萤小小年纪就用上了手机，一度让身边的人很稀奇；为了方便他也开始了半是定居的生活，也在那样的生活里认识了雷梦蛉和雷雨蝉。但那其实只是被编排的一个梦幻般的部分，因为生活是死的，是假的，贫瘠的；在机械地学到之前，雷超萤甚至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吃饭，因为他从来没有饿过；他认为他所经历的只是游戏而已，而一个人活着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干；跨过门槛，那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不过是门槛的用处而已，他们都不是真实的；这让雷超萤一度觉得用来吃饭的门槛和用来睡觉的门槛应当是有区别的，譬如颜色上或是形状上；一直如此到了十三岁，他才终于接受那些他觉得很无聊很不重要的游戏如果不参与就会死，而那些神圣的门槛也不过就是一条条烂木头而已。
　　但这一切不足以使他变得迟钝愚蠢，一旦被启蒙，雷超萤成长得比任何人都快。雷超萤深知自己的单纯 ，拼命带着远离儿时混沌的梦魇的热情去融入更复杂却更幸福的生活的同时，他接受感情，那十余年来从未降临来打动他的心的感情；而它一旦到来，雷超萤沦落得迅速到不可思议。他迅速习惯了李嘉同无处不在的时空，就像习惯了十多年来被放逐被饲养的生活，一旦稍微与它拉开距离，就会产生巨大的撕裂感；从雷家分离出去的时候是这样，如今他试图与李嘉同保持隔阂的时候也是这样；与之前不同，再寥落无情的日子，在远去的时候也会产生不真实的美感，而李嘉同陪伴的感觉，如此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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