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正当李嘉同感慨万端的时候，手机又震了起来。他一颗沉寂的心苏生得如同堕死时一般迅速，就好像腐烂生尘的眼睛突然溢满万丈光明，僵硬空洞的舌头突然卷裹诗歌般美妙的语言；皲裂的手掌合拢后掌纹更加清晰，幸福的暗示铺陈了所有可能从中洞见的命运。他那被诅咒般不死不灭的躯壳在浸渍了盐水过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战栗着肉眼可见地融化了，那原本要在陆地上沉积无意义的岁月凭空变成湛蓝的化石的不朽身躯，在诞生他的海里无比轻易地消逝溶解了。
　　所有人只道病去如抽丝，李嘉同想这话是个屁，不过是他们没找到药而已。
　　雷超萤给他发来了一张演出的时候台下的人拍的照片，正正好好照得是雷超萤；他穿着追求效果而颜色艳俗的演出服，感觉有点心不在焉却又光芒四射；无论怎么样低劣的布景，混乱的编排，不熟悉动作的人频频的失误都没有办法掩盖他的半分光芒。
　　雷超萤随后发了一张他带着舞台妆和另一个同学的自拍，神情恹恹地托着半张脸，跟拿手机拍照的同学生生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与那人灿烂的笑容极不搭调；那个同学笑得很丑，一看就是拍完了直接被雷超萤抢过来的。
　　“交到朋友了。”李嘉同看到随之发来的一句话心里一动，他似乎能看到雷超萤端着和自拍里一模一样的厌世脸恨恨地给他发了这条消息。雷超萤打字也很快，手指飞舞，信息一条接着一条；但和与同桌的交际不同，李嘉同回复信息的速度不快，雷超萤却总能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所以现在，出来见我，马上。”
　　那天李嘉同只觉得雷超萤比任何时候都更剧烈地牵动着他的心，比他如一滩就要腐化堕入泥土中的雪白落叶般飘零在人世中与任何人都无关的、仿佛泊浮在某处密不可言的巨大玄关面前逡巡徘徊的单薄的无椁灵柩之上时更鲜活温热，比他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眉眼灵动，向他投掷着的毫无保留的光热轮廓明亮如燃烧萤火的田野中摇曳的等待他这阵燥热的风的拨动的火炬更不可捉摸；雷超萤那一刻是什么呢？似乎不是他的爱人也不是他生命中任意沉重占据着分量的事物，那一刻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加诸灵魂之上的重量，没有什么必须生存于上造成的压强；他的心整个不受拖拽地飞向他所畏惧其倒置的深厚的蔚蓝天空，仿佛装满雷超萤一切一切的内心不是覆满冰冷的枷锁而是满溢着轻盈的易燃的自由。他为他注入的气体透明无色无味，他勒令松开的那只手无力垂落如婴儿；他为他勾勒飞行的高度广度，为他松脆皮囊下涌动的泪水样的液滴和呓语般的氢气提供搏动的力量。
　　李嘉同冲下楼梯的时候，冲出校门的时候，坐上三年后停运的三三六号终点站为碧嘉山的公共汽车的时候，他想着一会儿要见到的雷超萤，想着他恐怕只有一件事没为他做。
　　在那片天空之中，他要么溺毙于高寒和缺氧，要么只能破裂于所拥所有；他在回过神来的那一刻已经永远离开了重力丰沛的陆地，离开了大地的一切锋利和柔软，一切可畏惧的荆棘和碎片，离开了曾经紧紧牵住他的那只手。
　　雷超萤唯独没有告诉他怎么回来。
　　李嘉同在雷超萤校门口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但妆还没来得及卸；那妆比照片里看上去还要艳丽一些，腮红补得满满的，圆圆的一大片贴在雷超萤脸上，口红显然被试图擦去过，却只徒把嘴巴一圈抹得红彤彤的，夸张颜色的眼影在雷超萤漂亮的眼睛上倒是不显得多难看。雷超萤显然是等久了，穿着一条宽松的运动裤，手插在口袋里，忍受着三三两两的人的打量，眼神显然不是很愉悦。见到李嘉同，雷超萤变了一下站的方向，一句“你怎么死过来的居然这么慢”还没出口，就被大步走来的李嘉同抓住了手腕生生拖走；“喂。”被拽到一片夜色浓郁的地方，雷超萤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但也不等他说完，李嘉同一把抱住了雷超萤，双臂有力地、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后背；他将脸挂在雷超萤瘦削的肩头，享受地呼吸着他的味道，感受到他微微的汗意透过衣料的蒸腾。抱了片刻，李嘉同将头偏了偏，亲了亲雷超萤的耳根，发出了惬意的笑声。
　　“笑什么这么开心，你这没我的一天天还舒适得很了是吧。”雷超萤被李嘉同这么一抱也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往那个人怀里塞，即使二人身高不差多少，但雷超萤太过瘦弱，如此一来还是有被李嘉同完完全全笼罩的感觉；许久不见李嘉同，雷超萤又是委屈不想理他却又是想他，郁闷得快死，一听李嘉同闷笑就来气，扒在他背上的手握成拳砸了两下。“干嘛总是这样，谁追的谁啊我操，还要我求你你才能来见我一面是吧。”“哪有。”李嘉同明知自己理亏，还是抱着雷超萤微微摇晃着狡辩，一只胳膊横在雷超萤脖颈后面抚着他的肩头，无论自己说话还是听雷超萤讲话，李嘉同都没停止用嘴唇不断碰着雷超萤的耳根、耳垂、耳廓，把气息不均匀地喷洒在每一个部位；他每一个发音都带着湿润的热气和暧昧的含混，仿佛带着醉意或是餍足的昏沉，撩得雷超萤从脚底一阵一阵发麻，恨不得马上把这人扔到床上去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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