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李嘉同一直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填补着雷超萤的空洞，无怨无悔地豢养着他的虚荣心和胜负欲，他的理所当然和他的贬低；雷超萤深知他的弱点和缺憾，从不拨开他愚蠢的云雾想把他变成更好的人，只在他为此失落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抱紧他说“没事的同同，你的一切我都接受，什么都不需要改变”，只因为这样缺陷重重的李嘉同不可能值得更好的人，不可能狠得下心来离开他，而他自己本身也不需要一个更好的李嘉同。即便如此李嘉同也从未哪怕有过一丝一毫的怨恨，在雷超萤面前他就是跪着祈求的奴隶，他主人的慷慨不成为他自由的任何理由。他们是平等的，他们谁的爱也不比对方更深，有智有愚、或美或丑都不能使任何一方比另一方更低贱，但李嘉同依然接受雷超萤的轻视，一如慈爱的父母只会因为爱而深知孩子的无知，这样的蔑视也不会让任何人受伤一样。雷超萤对他的爱的索取一如既往，而李嘉同虽沉溺于此，却也在与更多能注入他的空洞的水流的竞争中越发精神萎靡。那些闪烁着光芒从别处奔来的满是新奇瑰丽碎片的大河，那些为他的无底蓝洞带来会咏唱的人鱼，带来金砂的河流，比起自己这载满遇难、脏污、可怜的浮游生物和注定为其他河水稀释吞没的饲料的暗淡河流，更华丽更可爱，更能给他爱和满足；不是肮脏而禁忌的暗流般流经蚯蚓、陈腐化石和胶泥的狭隘的同性之爱，而是友情、生生不息能诞生其他爱意的爱情、繁衍亲情无限增生的爱情，曾被他放弃的爱也会回到他身边，包围他，让他除去自己更年轻时堆积的记忆沉疴、推倒画满儿戏的涂鸦的昭示某个愚不可及的未来的高墙时更加毫不迟疑。
　　李嘉同被这些水冲刷得晕头转向，被激流推回，漫过他的冲击平原他的山口，吞回他的泥沙他的冰碛，回到他那不堪回首的阴暗源头，在那里蜷缩成一滴瞬间就能被蒸干的污水。讽刺的是，如雷超萤所预料的，李嘉同只会在接触了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人后更加发现雷超萤的珍贵和无与伦比，而雷超萤则会越发看到他早已深知的李嘉同的贫乏和无趣，一天比一天更不能忍受；被爱冲昏的头脑本不齿于算计得失，此刻却也发觉是自己没头没脑地付出太多。
　　雷超萤最后还是在同学疯狂的纠缠下不得已参加了一个集体节目，没想到他这一妥协使得其他人更加不依不挠，直到雷超萤大发雷霆才罢休。“我发完火他们一个个过来追着我道歉，完了又追着我要我排节目，有完没完了？我哪个都不去了，爱咋咋的，烦。”李嘉同听到这里既心疼雷超萤被人纠缠，又很高兴雷超萤对他人的态度格外冷淡——即使这样的想法很不好，意识到雷超萤只会对自己展露温和的一面，只会听自己的话这一点，李嘉同憋闷的胸口突然通畅了许多。
　　他真的，很可怜。
　　“萤萤啊，答应的还是去参加了吧。”“我本来就不想去，拒绝好几回了，被缠烦了才随口一说的；况且我刚刚问了，排练要两天诶，总共就三天假，第三天就上台，我参加了就没空见你了，我不要参加。”雷超萤声音里透着委屈，李嘉同顿了顿，苦笑道，“那要么，就别见了吧，见面的机会以后有的是，你刚开学，别把关系搞僵。”雷超萤听了顿时就不高兴了，“你干嘛不想见我？”
　　“我没有不想见你。”“军训统共就没见几次，好不容易放假了你撺掇我去排练，是人吗你？”李嘉同在电话那头笑得很僵。
　　其实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见你。离开了熟悉的环境，突然面目全非的生活，陌生的人，淡薄的交谊，每一天每一天每时每刻礼貌克制，又淡漠疏离。每天戴着面具好累，毫无重心晕头转向好累，不能说话低头走路也好累。
　　没有你好累。李嘉同害怕抬头看见从未见过的枯叶从枝头褪色飘落，害怕看见灰白的天空胡乱飘零的航线，害怕经历传播古怪闻所未闻疾病的季节，害怕曾帮你在开学的课本上一本一本写下名字的中性笔墨水流尽——害怕习惯无比陌生怎么过也过不亲密的日子，害怕跟你有关的一切都慢慢消失。雷超萤给李嘉同打电话的时候经常抱怨学校里的事情，但看得出来雷超萤在新的环境里生活得很不错。他怨怼的生活有人在帮他一点点习惯，总是有热情的人们围绕着他——虽然这有时候也是麻烦，但雷超萤很快就会发现被追捧是一件多么享受的事情。曾经在高中，因为李嘉同无比强势的陪伴和雷超萤后来自发的疏远人群，雷超萤从未真正感受过众星捧月的感觉——那些试图靠近的人不是被李嘉同就是被他自己赶走了。但现在李嘉同不在他身边了，那些早就该出现的人也就靠拢了过来，这一次无论是李嘉同还是雷超萤都无法再抵抗了。
　　他们无法再沉浸在只有他们自己的世界里了。自闭试听的白色蛋壳被敲开，蛋清和蛋黄分离，一个金色馥郁，一个苍白寡淡。这世上爱平淡无味滋味的人是少的，被人爱着的就被所有人爱。
　　我没办法。
　　“萤萤。”李嘉同声音有些许颤抖。他正走在去上课的路上，旁边是他的一个室友，他尽量压低了声音在打电话，掩盖了他的沮丧。道路上人流熙攘，穿着各色衣服的少年少女有的朝气蓬勃有的神色惨淡，从中穿行，李嘉同记不住任何人的脸，第一年记不住，四年下来也记不住。四周幻影横行，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细节，直到大学毕业，李嘉同都没记住这条他天天都走的路旁种了什么树，各是几颗。
　　他只记得他们的叶子枯萎落下后，都一模一样。
　　“要交到朋友啊。”
　　“交屁朋友。”雷超萤撂下这一句就挂了电话，李嘉同知道惹他生气了，但没有打回去。一旦想到所有的挣扎到了最后说不定都是自取其辱，李嘉同甚至连再出现在雷超萤面前的信心都没有了。他讨厌我了吗？还没有吧。会吗？应该会吧。李嘉同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叹了口气。
　　好想见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