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雷超萤在雷星虻那辆保时捷宽敞的后座上醒来的时候，头还枕在李嘉同的肩上；一路上虽然是朝山上走，但开得很平稳，车辆的减震效果也好，坐在里面没有感受到多少颠簸。本来就早起被叫醒没怎么睡够的雷超萤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靠在李嘉同身上了。
　　雷超萤确定自己入睡的时候是刻意靠着车门不想倚着李嘉同的。在男朋友身上睡觉固然舒服，但李嘉同上山的时候还总别别扭扭地喊这疼那疼；想起今天早上起来自己又缠在李嘉同身上，也不知他感觉怎么样，雷超萤跟李嘉同打了个招呼就故意歪到一边睡了；自己不在床上睡的时候还是挺安分的，有外人在他睡不深也不会乱动。这么想着雷超萤禁不住哼笑了一声，身下闭目养神的李嘉同也睁开了眼睛，小声地问“你醒啦，笑啥？”
　　雷星虻家的司机跟李嘉同无冤无仇，他也不想膈应人家，准备能消停就消停点不要那么张扬；何况雷超萤的豪车里静得可怕，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能被听见。雷超萤从李嘉同肩上起来，伸出手揉揉他垂在座位上的手指，“昨天不是还吆喝着呢吗，这下不疼了？”“不，不怎么......”“也不要亲不要抱了？”“快别说了！”李嘉同声音压得低低的，一边朝驾驶座的方向狂瞄一边呲牙咧嘴地提醒雷超萤给他留点面子；昨天被突然打开车门抓包已经是他难以忘怀的耻辱了，今天他只想安安分分做个人。雷超萤又冷哼一声，谈起了一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话题，“我刚刚做梦了，梦见你第二次甩了我那时候的事了。”李嘉同听雷超萤说起那个七夕节的事，觉得很尴尬，讨好地回握住雷超萤拈着他手指的手企图顺毛，“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不气了不气了......”“咋了，事不是你做的了？给做不给说了，好大面子呐你，以为哭一顿就完事了？”雷超萤不留情面地呛道。
　　在雷超萤梦中恍如昨日的那个七夕节的夜晚，他穿过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腥味的人群，穿过那条标志畅行无阻的街道，却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允许他通过。眼前并不触碰他一丝一毫的幽灵般的人流推搡也好，天上安逸地回归的彗星坠落也好，地下涌动的骸骨和蚁群喷发也好，不要这么轻易地就放他走。这条路不要这么轻易就能走完，他身边一动不动的钢铁的灰影不要这样无动于衷，他面前急不可耐的袭来的收容他的世界不要这样温柔；不要任他此刻的冲动和愤怒随心所欲地去他想要的地方，这样他会永远失去李嘉同，永远。
　　可他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无法回头，即使他此刻只在心里祈求一个能动摇他的理由，但他自己也清楚，只要那不是李嘉同，就毫无意义。他哭得快要看不清眼前的路了，两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勒得他手疼，他踏上了对面街道的马路牙子，他期许中的毁天灭地的，暂停时间或逆转过去的意外终究没有到来。
　　李嘉同不要他了。一想到这一点，雷超萤只能感觉到脸上湿意的冰凉的蔓延，和不再属于任何人的身体散发的无人索要的无谓温度，这温度和痛觉因为没有归属散发出流浪的气息，□□而又充满露骨的恨意。雷超萤没有停下脚步，他在那些时刻没有去想要怎么让李嘉同回来，他的自尊让他有意识地避开了所有涉及李嘉同的危险想法，他只想着没有了他要怎么认得回家的路，怎么分清灯光和现实双重勾勒下的路面是真是幻，天上的和地上的和水里的哪条路才他妈真的能走，怎么把这死沉死沉的无用的爱情废物拖回去；但他越是想从思绪中寻找这些本不存在于他脑海中的答案，越是想无中生有提前预知一个并不如他所恐惧的那么悲惨的今夜，他越是发现在他每条还通畅的神经的尽头与他相遇的，在他每次还幻想能安然无恙活过今天的幻觉的底部与他重逢的，都是李嘉同那张该死的脸。那张含着泪刚刚出现在他面前的，他在短短的刹那间已经试图忘记过一亿次的脸。
　　他雷超萤没救了，枯萎的尊严和溃烂的骄傲撑不起他了。
　　“我告诉你啊。”雷超萤偏过头看着李嘉同，李嘉同一副“我错了任你骂”的低眉顺眼的样子，头顺服地低着，甚至快要垂下在雷超萤的肩头了。李嘉同总有自己的理由，这些理由在他看来没有一条是对雷超萤不利的，他大可以振振有词一番，即使不能说服雷超萤，也可以保持自己的姿态不必如此。但唯有这一次次抽身离去，这一次次试图甩下雷超萤一个人，李嘉同纵然不尽后悔过，但没有办法让自己在雷超萤面前抬起头来。
　　这么多年以来，雷超萤一次都没有想过要放弃他，但他却以此为武器，不知道伤了他多少次；百试百灵，针针见血。
　　“如果那天你没追上来，我可能就真的要犯错误了。”李嘉同抱住雷超萤的那一刻，他声嘶力竭的哭泣声啃噬着雷超萤的肩头，大颗大颗的眼泪灼穿了雷超萤的身体如火焰一般坠落到地上溶蚀路面；购物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有纯粹因为包装盒好看而买的糖果，有考虑到夏天他们出去玩用来防晒的防晒霜和外套，有绒布的脸长得神似李嘉同的粗制滥造的娃娃。就好像他们曾经想好好相爱的一切努力碎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一样，它们散落得一塌糊涂让此前还一直洞悉它们属于他们的所有微不足道甚至还有些傻气的理由的雷超萤顿时慌了，好像一切他理好的都乱了，都一团糟了；他们的回忆因为那个残忍而唐突的休止符生生被截断了，一切不再流动，一波波渗着血冲刷着瞬间耸立而起的保护自身免于毁灭的堤坝，在墙的那头慢慢咆哮变成无人理解的哭嚎最后变成遗迹变成不拨弄就不会作响的唱片；但现在雷超萤看到它们，比听到它们在手中的塑料袋里发出噪音还要惊恐，他的记忆不止停留在他的脑海里反而泼了一地在现实世界距他颤抖的瞳孔和苍白的手指咫尺之遥，阴影如血般鲜明。他很害怕自己再也忘不了了，忘不了这一地的被爱和努力付出的狼藉，忘不了这透支了美好到不真实的一天换来的爱情遗产。
　　要不是李嘉同抱着他哭得快要断气，一遍一遍大声地说着“我错了，对不起，原谅我”，他想他真的就要疯了。那一天如果不是李嘉同真的后悔到舌尖都要咬下来了在淌血，要不是他在那条雷超萤曾憎恨的安全平坦那晚没有溅上任何鲜血的畅行无阻的道路关闭之前到达了对岸，伸出他那还残留着爱的负担的血红鞭痕的手用力抱住了他，哭得半天说不上一句话，直到雷超萤也在他怀中由狂抖到平静，到发现他满口鲜血已经舌头发麻说不了话了；雷超萤可能真的会想再一次往死里折磨李嘉同，如果自己的有生的灾难，他的消瘦和他的孤独，他的恨不能再打动他了，他那想要安度余生忘记初次体验疾苦的，寄希望于无垠的生命将一切都软化的心很可能无法抵御他嗜骨的嫉恨的侵害变成一滩无法及时复苏的焦灰；他可能会死，会竭尽一切力量成为李嘉同生命中最大的悲哀，最严重的永恒的错误。
　　因为他说过是他天杀的把他拖进这个爱他的泥沼的，按着他的头放进温水里逼他长出腮，逼他学会呼吸的；如果必须得在余生的漫长时光里最终不可避免地因上了年纪的忧愁和对过于尖锐的痛感的恐惧而原谅他，不再恨他，甚至在回忆的反复腌制中重新爱上这把万恶的盐；雷超萤不愿意，他一定要恨李嘉同到死的。
　　他把他变成怪物，他让他知道液体涌入肺部的致命的甘甜；他让他身体生满鳞片，而深知空气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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