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雷超萤跟着雷雨蝉，反正也追不上手脚麻利把李嘉同绑走那几个，干脆两个人就背着手缀在后面。雷超萤先是打听了这次下来扛人的都有谁，得知是雷保荑和雷北兰雷真棠的一票儿子被撵下山来抬人，雷超萤感觉脊背上出了细细一层冷汗。
　　雷保荑的儿子雷星虻他根本只是听说过，不认识；雷北兰是个看上去比雷雨蝉还老神哉哉的笑面虎，三个儿子雷东蜻、雷西蜓和雷南蠹，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猛，从小就在平辈里横行霸道；雷真棠算是他比较熟悉的长辈，雷超萤和他的孩子们玩得最好，据说这次跟着下山的是他的三儿子雷梦蛉和小儿子雷金孓。雷梦蛉表里如一心思单纯，他要是表现出讨厌你你远离就是；他一向还能给雷超萤好脸，但是格外不待见雷雨蝉。
　　麻烦的是雷金孓，他是迎亲队伍里最小的一个，长得不高但力气很大；雷真棠估计是觉得他和雷超萤好久不见，抱着冰释前嫌的心思叫小儿子下来把雷超萤这个惊世骇俗的男老婆给抬上去，好好化解一下与兄弟之间的尴尬。老人家说不定美滋滋地想着，说不好到了山上雷家大门口俩人就能勾肩搭背共话桑麻了。
　　雷超萤在心里把他叔狠狠怠慢了几遭。他和雷金孓不打起来就不错了，李嘉同落他手上保证没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不由加快了脚步，假和尚雷雨蝉在后面插兜跟着，就等着看戏。
　　也是。雷超萤无比庆幸自己刚刚没有想起曾经和这厮一道度过的充满兄友弟恭温馨幸福的童年生活而激动到许久不见冲上去抱他一记；这个懒鬼能下山来接他还不是因为想看现场直播。雷雨蝉在雷超萤很小的时候一直充当着他大哥的角色，雷超萤父母去的早，天天东一家西一家地转，转到雷雨蝉家的时候他总是最开心，只有雷雨蝉对他好，陪他玩，不偷他东西吃也不欺负他。那时候雷雨蝉也总是一身长衣长裤仙气凛然的，还没有这渐渐长出来的痞气，眉目温柔嘴角含笑，双手柔软从不轻易松开。那时候雷超萤有多喜欢他小蝉哥，他现在都不敢去想。
　　因为十岁以后，雷雨蝉就转过头去牵别的孩子了；别的失去了父母无依无靠的孩子，被漂亮动人的雷雨蝉一牵，没有不立刻跟着他走的。看见雷雨蝉跟别的孩子玩得那么开心，雷超萤想去拉他小蝉哥的时候，被冷冷地打开；他不死心再去拉，还是被冷冷地打开。他至今忘不了透过雷雨蝉那纤长如墨的睫羽，看过来的是怎样漠不关心的挑剔目光。
　　“藿萤你长大了，不好玩了。”在李嘉同第一次跟他提分手之前，这是雷超萤感到最为无力和恐慌的时候。他原本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惹雷雨蝉不高兴的事情，一直小心翼翼躲着他，不停反省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再见到雷雨蝉，他已经基本上是现在的模样了，在一次新年家宴上，雷雨蝉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端着酒杯喝酒，旁边一群人在围着他讲笑话，说看到他染的睫毛的时候，雷小狗先是皱了皱眉，后来跟他说染就染了，再在他面前瞎忽闪眼睛显摆就亲自一把火把他睫毛烧了。这边笑得前仰后合，雷雨蝉嘴上挂着雕刻般的笑容，端着杯子不说话；雷超萤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前去，被嫌弃了四年之后第一次胆战心惊地问起雷雨蝉到底是为什么。一双纹龙绣凤的袖口被他拽着，都快把龙凤怼到一起去了。雷雨蝉把酒杯从唇边移开点，绽开的笑容就像终于找到这场晚宴上能解闷的东西了一样，就连宴会最后雷小狗在众人的起哄下唱了两句上个世纪打仗的调子，不负众望地走调到本世纪某金曲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时候，是雷家所有人能不把脑袋摘下来别在腰带上就能调侃雷小狗的时候，因而每年的重头戏也都是雷小狗一年一度的被众人哄笑；他也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
　　“藿萤没什么错啊，只是我没想到你长大了这么平庸而已，有点失望。”
　　“藿萤。”“干什么？”雷超萤摇摇脑袋把这些耻辱的记忆从头脑中赶出去，先前他眼睛一直盯着前面，见李嘉同被人挪上了一座金碧辉煌的轿子，八角流苏铜铃，飞雕流绘，像是那种只有在电视上才看得到的道具一样，但却是货真价实用来坐人的。“雷小狗那老头子表面上把你们整得不轻，其实可上心了嘛，你看看你看看。”雷雨蝉唏嘘几声，“感觉就像把雷家大殿拆了一块下来。”
　　“少说几句。”
　　雷超萤和雷雨蝉走得也很快，因为雷超萤一直埋着头走走走，想跟雷雨蝉甩开一段距离；先前最先说不愿意雷超萤再靠近自己的雷雨蝉此时却自己打自己脸一定要紧紧粘着雷超萤。前方的轿子时隐时现，雷超萤莫名想起小时候抓来一只瓢虫，让它在自己手背耸起的骨头上爬着的场景，如同一滴血珠上下滚落，不肯流尽。
　　前方那抹瑰红，如同入眼的血碴子，刺痛眼角，隔断瞳孔；却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融化到滚烫的大地里，如水的树荫中。
　　雷超萤又加快了步伐。上山上到一半，那顶轿子就停下了，轿子前面已经赫然是一栋赤色石墙，漆金的黄木架在墙上搭起楼阁，每一幢楼都一般高矮，不同致态。靠里的六角齐飞，沿外的低檐下水，如站在上方看，就会看到楼宇如波浪一般涌动相衔，如金色的兽群竞逐山野；若是天降雨水，则一檐抬一檐直引到墙沿下水的檐角，楼底不湿半分；若是阳光充沛，则拉开机关，木楼如剪影般破碎援接的精巧结构就会显露出来，使下面可以晒到太阳。今日是迎亲之日，墙上木楼全部绽开，石墙上嵌着的参天大门也一并开启；一样的灿金良木，厚重如铁，门环镌刻兽头花鸟，却高于头顶告示世人，门不开，则不必敲。雷超萤走到这道墙下觉得脚都走得软了，早先他回家肯定是有人接的，不知道是不是这次带了李嘉同回来，雷小狗怎么的也得让他吃点苦头。
　　走上来就走上来，反正他再怎么拖着还能反悔不让李嘉同进去不成。雷超萤和雷雨蝉进了大门，门在背后徐徐关上，把整个外面的世界严严实实隔在另一端；这道门厚重高大到常人无法推开，有专门把门的在城墙的底下、中间和最顶上，通过操纵复杂的机关一同作业才能把门打开；这门一年可能也就开那么几次，为了让李嘉同进来，一大早上一大帮雷家人就都被吊到城上开门去了。雷超萤抬头望上看了看，太阳耀眼，墙伸到半截的地方有个机关台，上面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混在日光里看不清脸，墙头更是只有黑压压的楼宇；墙根站着一群人，摸索着精密的机关，雷超萤在之中认出了几个叔叔伯伯和平辈，大多数都是即便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也不曾见过一面的雷家人。
　　他们都看着雷超萤，眼神难掩地微妙。雷超萤只别开了眼装看不见，那些眼神中有惊异与不忍剧接的惭愧乃至惶惑，雷超萤的回视不能给自己找到更充分的理由和勇敢，也会伤透那些人；即便素未谋面，过路不识，身体里都是一脉相承隔绝在这高墙之内，楼宇之间的如出一辙的固执己见自私自利的血，正如雷超萤不会轻易放弃李嘉同一样，雷家人也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坚持和对错。就算那顶华丽的轿子落了地，李嘉同光明正大地被迎了进来，对那份恨无济于事；雷家人我行我素出了名，心胸狭隘造了极，就算雷小狗点了头松了口，不服的照样不服，眼睛该不落你身上的，照样拿下眼皮看你。
　　雷小狗爱说什么说什么，虽说他是家主他拿主意，但全家真正服了他的气的又有多少。这位子看似固若金汤，其实长满荆棘。别的不说，光雷雨蝉这样的小辈中的天天在外不着家的混子都不免时不时往那里斜上一眼使使坏，平时笑容可掬毕恭毕敬的大人，暗地里瞅着那座位的不定有几个。
　　雷超萤这时候想，同意把李嘉同带来是不是错了。他是不是又上了什么当，陷入了一个正在形成还不知流向的漩涡里；可能向上也可能向下，他和李嘉同，都是杂碎棋子而已。身后的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雷超萤第一次身处雷家，却没有感受到自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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