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李嘉同跟着雷超萤回到他老家的时候，怎么也想象不到会面对这样的场面。他腿上划上的口子没好利索，走起路来尚有些一瘸一拐，一路上他不是借口肩膀没好歪在雷超萤身上，就是嚷嚷脸上还疼寻机索吻，搞得雷超萤又是骂他无理取闹又是心疼得不行，前所未有地百依百顺。但其实在李嘉同心中雷超萤一直很乖，向来很听他的话；这种顺从既来自于李嘉同是整个新鲜分明的经验世界的奇妙认识，又来自于雷超萤自己先天熟谙的对自身所做每一个选择的坚信与维护；他无比自信自己不会做错误的决定，从小到大的一切只是在加重和固化这一认识，因此就算他以完全纯真无知的姿态出现在一个他完全不熟悉完全无法掌控的场合，他也只会因这份无知显得高贵而不是愚蠢。雷超萤一直很把李嘉同无用的夸大事实的叽叽歪歪当回事，每到这个时候李嘉同就会觉得，这种太过尊重对手爱树假想敌的臭而无用的老式贵族性格，放在雷超萤身上就真的很可爱。
　　但他其实只是想和雷超萤在他家派来接人的司机眼皮底下故意亲热亲热而已，雷超萤也深谙其中妙趣，配合得热火朝天，两人在后座上交颈粘成一对连体鸳鸯，腻腻歪歪恶心兮兮；看司机一脸隐忍又什么都不敢说，李嘉同内心的小胜负欲装得满满的，混杂了司机的尴尬，不适和接触后瞬间射向别处的，最后总会小心翼翼落到他家少爷雷超萤身上的目光；雷超萤总是从柔情蜜意中从善如流地看他一眼，捏捏李嘉同的耳朵或者摸摸他的头发。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可能从来没有一把肠子扭曲打结到这个程度。
　　“萤萤，这里疼。”李嘉同往原本就贴的紧紧的雷超萤身边扭了扭，把胳膊往旁边的人身上抻，雷超萤立马一脸担忧地接过来，柔声问着哪里疼怎么疼；看着司机的眼神又一次通过横着的那条后视镜朝他看来，李嘉同生怕他移开目光看不见接下来的动作，迅速曲起伤臂圈在雷超萤下巴上，动作太猛烈还撞了他下颚一下，发出一声轻响。雷超萤细细地笑了，温热的下巴轻轻抖动着贴在李嘉同的胳膊上，他还蹭了蹭。
　　“同同还疼吗？”李嘉同看着雷超萤白净温和的侧脸，接下来自顾自冒出来的一句话就不是为了恶心司机了；但从结果来看，这句话的甜腻引发了司机自接上他们以来最大幅度的皱眉。
　　“我家萤萤真好看啊。”雷超萤这下愣了一下，其实李嘉同经常夸他，但每次雷超萤都会露出稍微有些吃惊的表情；很快，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股小小的温和的力量轻轻捏住他粉色的嘴角，往两边推了一下，如同雨揉破水面，风吹开细雪；萤火虫轻振翅膀，轻轻巧巧就亮了起来，就像酒液泼上去瞬息迸溅又升到天空中去的闪亮灰烬。
　　“诶。”一向伶牙俐齿拘着箍着的贵气十足的小少爷，出于贵族准则和阶级作风，别人说一句就算是为了礼貌也要回一句差不多的；但现在这样傻乎乎地像个讷不出口的土鳖一样“诶”了一声的情况，还真是少见。李嘉同原本想挪愉他几句，但看见雷超萤脖子上围着他的胳膊，两只手像抓围脖一样抓住他的手臂，脸微微朝下埋着，泛着笑容的嘴唇下缘挨着自己胳膊上那层软软的绒毛；他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动作妥是不妥，但很快就把嘴唇低下去，在他胳膊上更夸张地笑了出来。
　　他就把那句“萤萤你看上去好傻”给心甘情愿地咽了下去。雷超萤一直用下巴夹着他那条胳膊不放，搞得他原本没什么事的胳膊真的开始酸了；李嘉同开始伸手指挠雷超萤的后脖颈子，雷超萤没感觉似的无动于衷，李嘉同马上故意呲牙咧嘴；感觉到可能弄疼李嘉同了，雷超萤马上松了他的手臂，满眼关切又让李嘉同觉得装得太过了；“很疼？对不起。”李嘉同朝他撇撇嘴，他伤在哪里雷超萤比他还清楚，这么干脆就屈服于他的淫威，是真的把他当媳妇来着吧。
　　确实，就算李嘉同在和雷超萤的关系中一直以来都占上风——各个方面的上风，但这次回雷超萤的老家，他却的的确确是以媳妇的身份回来的。
　　娘家变成了公家，这种转换本不是李嘉同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所能轻易接受的；但前些日子里雷超萤郑重其事地盘腿坐着，一字一句很罕见地不容置疑地对赤着上半身正检查养伤期间冷不防冒出来的肥肉的李嘉同说；眼睛像两颗黑漆漆的小石头，让李嘉同一瞬间想起了他们第四次分手的时候他看见的雷超萤的眼睛，也是这样，如墨如铁，似鸦似夜。
　　“李嘉同，这次你不但要跟我回家，还必须是以我老婆的身份回去。”李嘉同眯了眯眼，露出茫然的神色，脑袋微微向前伸，“啥？”“我老婆。我家所能接受的最低的要求，就是我娶你，不是你娶我。”雷超萤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李嘉同瞬间就乐了，“宝贝萤萤，这有这么重要吗？”“很重要。”为了显示此事真的十分重要，雷超萤没有笑，还配合着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好好好，叫你老公就是了吗，老公，萤萤老公？这样那帮老头老太太该没意见了吧。”雷超萤想了想要不要对李嘉同把他们家所有人绑在一起全部打成“老头老太太”提出点意见，毕竟归家日期在即，提前让李嘉同知道他家还是有很多年轻人的似乎是一件挺重要的事情，但他很快停止了漫无边际的脑内跑题，一口气吸得深了一些，试图最终直白地对李嘉同做进一步说明。
　　“你也不用叫我老公，私下里我叫你老公也行，但是。”“但是什么？”
　　“你必须在必要的时候，面对我们家所有人承认。”仅仅思索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就算是李嘉同都没发现雷超萤表情瞬间的僵硬；雷超萤没有把“我们家所有人”的具体数量说出来。
　　“你是我老婆，你在我下面。”
　　被雷超萤闹了一整夜又好好喂了一番的李嘉同，虽然满心不甘愿，还是答应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明显的事实；他和雷超萤摆在一起，晚上什么位置就像写在脸上一样明明白白；为什么那些老人家一定要集体意淫一个一戳即穿的谎言，在头顶上看着知道一切的祖宗们都不会痛心吗？
　　反正痛心也痛心过了，他受那几道伤也痛的很；他把雷家的小祖宗一点点掰弯到无药可救，雷家也算把他的人生道路铲得没几块平地了；互相隔应互相厌恶，没有雷超萤系着见了面分分钟想灭了对方；彼此给彼此惹足了麻烦使足了绊子，互相鼻青脸肿都不体面；就扯平了吧。
　　反正他此时躺在雷家宝贝蛋子的腿上，听他低下头来用各种悄悄话给他洗耳朵；从“同同你真帅”“老公你真好”到“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一颗本应该处变不惊的心脏砰砰直跳，气流和声音水一样绵绵地灌进去，带着雷超萤柔软的笑声，他又回忆起了第一次和雷超萤去ktv玩的那个晚上，回忆起了第一次衔住雷超萤那两片蛋糕一样的嘴唇的时候，第一次面对着泪流满面冲他大吼大叫骂他没良心的雷超萤的时候。
　　凡此种种，七年了。从他确认自己喜欢上雷超萤开始，七年了。李嘉同至今有些搞不明白，当初明明只是喜欢这个人而已，就是简简单单的喜欢，论深浅显得局促，谈长短显得轻浮的喜欢；年少的喜欢没有重量没有数目，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就是不咸不淡，不冷不暖，你很重要，但只是机缘凑巧。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一切在喜欢中并不确定，羞于提起的因素，在爱上的时候全部都变得清晰而可辨了。喜欢是解渴的点亮心情的汽水，爱是浓郁的延年益寿的汤药，一个的气泡会挥发，最后变为常温的糖水，却最是诱人去买；一个的滋味会沉淀，最后积成厚重的斑渍，然最是沁人机体。喜欢的时候全都是享受现在，爱上了则尽变成来日可期。
　　只要与你。
　　我爱你，真的爱你。李嘉同正想翻过身去蹭着雷超萤的脸也好好说几句戳心话，人还没翻过来，坐在前排忍了一路狂轰滥炸的司机终于在这一天工作结束前最后扳回一局；他猛踩了一下刹车，李嘉同毫无防备被运行的惯性不留任何情面地往雷超萤膝盖和前排座椅间那道夹缝中甩去，如同一只巨大的春卷顺滑地骨碌到盘子外面一样；雷超萤一只手扒住座位，另一只手飞快地护到李嘉同前面，硬生生把他截了下来，没让他滚到座位前面。本来就低着头的雷超萤的脸此刻更是贴在李嘉同的鼻梁上，薄薄的一片鼻梁磨蹭着雷超萤柔软有弹性的脸蛋；李嘉同虽然已经啃这块白豆腐啃了七年之久，还是在心里大呼赚了。看着雷超萤的脸微微抬起，李嘉同心道一声没吃够，伸出手就着这个要滚下去的诡异姿势按住雷超萤的头，两个人就吻到了一起。
　　司机输得彻彻底底。暗自得意的李嘉同嚣张到把舌头都伸了进去，雷超萤闭着眼睛顺从地张开嘴；正当两个人亲得火热的时候，车门一下子被拉开，光线一下子泼进来灌满了车厢；李嘉同惊得舌头一缩猛地想起身，结果与还没反应过来的雷超萤狠狠地撞在了一起，两个人一道痛得缩在座位上揉搓撞击部位。
　　李嘉同惊魂未定地起身，捂着磕流血了的嘴巴，一边心里充满巨大的耻辱和惊吓，一边居然还有空想虽然破相了但在一大堆雷家的走狗面前忍了一路终于偷到香了也算不赖；但这一切想法都在看到车门外站着的雍容华贵——虽然也不是穿着锦袍貂裘，但就是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带在身上，就像当年明明跟他们一样穿着校服，但看上去就是一股凛然不容侵犯气质的雷超萤一样的人的时候化为了乌有。李嘉同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现在开口叫老公还来得及吗？
　　几乎是被从车里架出来，车坐垫摩擦，脚步纷乱间夹杂着雷超萤几乎没传出半径三米的“你们轻点别弄疼他”声音，这话传到那群雷家人耳朵里好像一路自带放大效果，李嘉同瞬间就觉得钳着自己胳膊那双手——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同一个人——动作轻柔了些。“同同别紧张。”雷超萤从车门的另一边从容地下车，赶到他那一边的雷家人自然只是给他开个车门不会拖他出来；他看着那群人七手八脚地把李嘉同架起来，似乎自己不阻止就要这样硬生生把李嘉同扛到雷家去，微微皱了皱眉，也不明白雷小狗这是搞得哪一出。
　　“他没残，你们放他下来。”雷超萤见李嘉同被这么一人一端地拎着，眼神无处安放不敢看自己这副模样又不敢抬眼看高大威猛不怒自威的雷家人，只有求救似的看向朝这边走来的雷超萤，可怜巴巴比着口型。
　　妈的什么情况不会要把我扔下山永绝后患吧。
　　萤萤救我。
　　“藿萤你不懂。”李嘉同和雷超萤同时露出困惑的神情，李嘉同的重点却放在那个一身骨头架子挂着长襟长摆的衣服，高的像一棵树一样的男人叫雷超萤的那个称谓上，一时走神没顾上察觉那些架着自己的人已经关上了车门，把他掉了个头正好让他的后脑勺对着雷超萤，反应过来时已经连口型也没的比了。
　　“小蝉哥。”雷超萤看着那些人虽然架势吓人，手上却还看出来是有轻重的，没往李嘉同伤口处下手，李嘉同看上去也只是吓着了，就暂时放下了心将目光收回来放到眼前的男人身上。那男人一双眼明亮黝黑，睫毛又翘又长像孔雀尾羽，还被他染成了蓝绿色，头发刚长满一薄层，一身干净布衣，除了手上一串野核桃外没有什么装饰；似笑非笑。雷超萤见惯了他这野和尚一样的样子，总是说他像方被佛祖收了放座下的妖怪，不信佛，就是坏事做多了怕遭报应。整个雷家除了他雷超萤敢造反，数第二的就是这位兄。
　　雷雨蝉，他小蝉哥。
　　不过从小大家都只是说雷雨蝉要是不被他爹和雷小狗打死，迟早要把雷家规矩变一变；从来也没人说一直乖巧听话的雷超萤会怎么样，甚至还都觉得等雷雨蝉开始在雷家山头动土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捍卫老雷家的会是他这个一贯正直肃穆的弟弟。
　　没成想雷家几百年前埋下的第一抔土就是被雷超萤迫不及待铲起来的。雷雨蝉不怀好意地扭头往李嘉同那里瞅，被雷超萤扭住胳膊拉回来，“他害羞，你别看。”假如李嘉同能听到雷超萤这番体己话，就真的是怒也不是谢也不是了；雷雨蝉笑意漏了一样止都止不住，笑得嘴角堆了几层细小的细纹，但因为脸颊太过瘦削显得使坏的意味有些过于明显。雷超萤又拍他一下，认真地盯着这位十岁以后就因为被嫌弃再也没一起玩过的哥哥，各种快乐的糟心的往昔涌上心头让他既想久违地拥抱他一下又想把他一把掐死；内心涌动几下，雷超萤看着李嘉同被越拖越远，终于开口道。
　　“这是几个意思？”“藿萤你第一次娶媳妇不懂，雷家媳妇进雷家第一步必须踏在门槛上，上了山脚就不能沾地了；你那位还受着伤，直接扛过去多好。”雷超萤懒得理这个头头是道其实自己也没见过这场面的单身汉，绕过他准备跟上去。
　　雷家很多年没落过婚事了，许多年来第一次，抬了一个男人上山。
　　李嘉同很开天辟地，他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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