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克号上有贼

　　1912年。

　　自从一月份全国煤矿大罢工以来，南安普顿港口就常常陷入混乱之中。找不到工作的人们用腰带紧紧的系住肚子，面黄肌瘦的等在码头大门和卡纽特街道上。三月份的洪水让很多失去生计的人变成流民涌入南安普顿，这些人不仅和原来的居民争抢工作机会，还争抢教堂和私人的布施。

　　4月4日，一艘史无前例的巨大客轮停靠在白星码头4号泊位上没有引起任何轰动。围绕着这艘巨轮的是数以百计闲置的运煤船，因为缺乏管理和疏导而将航道占用的一塌糊涂，泰坦尼克号像是一头大象站进了蚂蚁群里。没有鸣笛的呜呜声，没有礼炮齐响的庆祝活动。要不是她遮天蔽日的体型是如此的有存在感，人们恐怕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4月5日，天微明，港口的灯光还没完全熄灭，远处传来货船的汽笛声。

　　像炸毛鸡一样的脑袋从一堆破布中钻出来伸出鼻子嗅了嗅晨雾中面包的香味，梦里的味道就是这么来的。

　　茉莉闭着眼回味那个温暖的梦：熊熊燃烧的壁炉里挂着一只被香料腌透的山鸡，祖母正把火钩挂在描绘有精致花纹的壁炉旁边：“茉莉，再墨迹就要错过芭蕾舞课了呦。”

　　冷凝水从天花板滴落在茉莉的额头上，现实是如此残酷，反衬着那个梦像是虚妄的前生。茉莉摸了摸后腰上的伤疤，比昨天好多了，至少不那么痒。地下室看不到天光，茉莉却可以因此确定外面是晴天。

　　从破布堆中爬出来，茉莉穿上她最得体的一身衣服。亚麻的衬衣还能看出些许白色，马甲被好好的保护着还没起褶子，裤子上的熨痕已经快消失了，半旧的灰色西服外套静静的挂在墙上，吸足露水变得沉甸甸的。被粗劣针脚补过的毡帽掉在墙角，茉莉拿起来弹了弹灰，把半长不长的棕黑色头发全都塞了进去。

　　这身衣服的面料和剪裁都是上乘，完全不像是住在逼仄地下室里的人的穿着。袖口上有精致的刺绣写着一个花体A证明这件衣服是私人订制。这当然不是为茉莉定制的，事实上，衣服的主人曾为这些衣服所在的行李箱在码头警察那里做了详细的记录，但是，在码头丢失的东西很少有找回来的。

　　茉莉所在的地下室原本是一个剧院下面的夹层，放着很多废弃的道具和破烂的幕布。洗漱条件当然是没有的，进出的地方是一个破裂的墙洞，只有像茉莉这样瘦小的人才能通过。

　　一身男装的茉莉舔着干裂的嘴唇踩着污泥向港口方向走去。街角的面包店老板没有被茉莉着一身看似得体的打扮骗过去，一脸警惕的死盯着他，或者她。

　　茉莉摸了摸上衣兜，空空如也比她的脸还干净。

　　阳光穿透云层撒在船桅上，早班的港口工人迎着晨光走向码头。茉莉不慌不忙的揣着兜混进人群里，在一片对天气的赞美声中用鼻子锁定了一个爱尔兰人手里的饭盒。

　　酱汁的味道，至少是丸子，没准里面还有整块的肉。

　　……

　　中午，红鼻头的爱尔兰装卸工人跟自己的工友打了起来，他老婆一早起来给他做的爱心午餐不见了，里面有淋着酱汁的丸子和土豆。

　　茉莉坐在高高堆起的货箱顶上叼着一根草杆看着这场的斗殴，可口的酱汁丸子土豆正在她的胃里等着被消化。正午的阳光晒得她有点犯困。

　　“欢迎乘坐世界上最大最豪华的邮轮，永不沉没的梦想号。”满脸雀斑的马塞尔手脚并用爬上货箱坐在已经闭上眼睛打盹的茉莉旁边。他戴着和茉莉同款毡帽，比茉莉高出一个头，身上的衣服手脚都短一截。

　　茉莉抬起一只眼皮看向堵在港口遮挡美景的黑色巨轮，白漆刷出的TITANIC格外醒目。她肯定没有坐过这艘船，但是她记得小时候坐过豪华邮轮。祖母耳边的绿宝石耳环反射着从邮轮餐厅的穹顶透过来的阳光，眼角带笑的对正襟危坐的茉莉说：“把手臂搭在扶手上就可以休息一下，你是在吃饭又不是在布道，干嘛这么严肃？”

　　“格灵斯家的小戈尔在那艘船上找了一份侍应生的工作，因为老格灵斯就是一个侍应生。真希望我的父亲有什么一技之长，这样我也能找份工作不用挨饿了。”马塞尔坐在茉莉旁边：“可是我都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茉莉只见过父母的照片，从记事起她就一直跟着颇有些不着调的祖母生活。直到去年茉莉遇到了一个骗子，十几岁的男孩，长得很英俊，穿着体面满嘴情话，骗茉莉半夜爬窗户出来模仿朱丽叶跟他约会，却用一架马车把茉莉运走卖掉了。

　　“马塞尔，你想去美国吗？”茉莉吐出嘴里的草杆，眯着眼睛看向海平线，却被黑色的巨轮挡住了视线。

　　“我不知道，美国好吗？”

　　“我也不知道美国算不算好，实际上，我对美国的了解还不如对南安普顿的了解多。”不然也不会被一个拙劣的骗子轻松骗走了。

　　“但是你可以回家，对吗？”

　　“我不知道，马塞尔，对于我的家人来说，也许我死了比回去好。天下之大，竟无我的容身之处。”

　　“凡事往好处想，总归你现在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哦，对了，米莉让我转告你，从现在开始，别回诺瑟姆。”

　　“什么？我的衣服还在地下室。为什么？”

　　“不知是谁告诉黑老大你还活着，他正到处打听你。”马塞尔戴上帽子：“我去给你拿衣服，你得做好离开南安普顿的打算了。”

　　即使变成让人最瞧不起的小偷，即使跟垃圾堆里的野狗抢食，即使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无路可走，茉莉依然半句脏话也说不出来。她紧咬着牙消化着自己剧烈的伤心和不甘，脸憋得通红。

　　“谢谢。”茉莉正在爬下货箱的马塞尔说。

　　马塞尔停下手脚的动作看着茉莉，耳朵以可观的速度变得通红：“不用谢，你也会这样对我们的，对吗？”

　　“是的，我会的。”茉莉没有注意到马塞尔的变化，担忧的说：“不用去拿衣服了，你和米莉都小心点。”

　　……

　　马塞尔没能拿回茉莉留在地下夹层里的衣服，实际上，他压根就没去老剧院。

　　米莉被人从水沟里打捞上来。

　　警察照例来做了记录，马塞尔只来得及把他的毡帽盖在米莉的脸上。尸体会被运到哈利法克斯停尸间，想把尸体认领回去还要缴纳一笔验尸费。没钱的人们通常会保持沉默不去领尸，直到教会出面将其葬到公共墓地之后再去立墓碑。

　　米莉和马塞尔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只是一起在街上流浪的孩子。和茉莉一样，米莉宁愿被打死，也不愿沦为女支女。

　　只是米莉没有茉莉的运气，她被打中了要害，没有机会像茉莉一样浴血重生。

　　……

　　贫穷让人没有悲伤的时间。

　　4月10日早上，马塞尔穿梭在码头和酒店的车道上，混在人群里解开因为避让人群而减速的汽车上的行李带，或者从一大堆行李里抽出一个圆圆的帽子盒。

　　如果被发现，就迅速钻进人群里跑远。坐汽车来的人总是卡着点到，他们才没有时间和精力在码头上跟几个流贼过不去。

　　艾伦.J.霍华德小姐穿着黑灰色条纹裙子从租车公司的汽车上下来，斜背着一个同裙子配套的小包。

　　“小姐，我去前面找找托运行李的地方，请您在这里等我。”汽车司机受命照顾这位还在服丧的小姐，失去双亲的她将独自踏上这艘永不沉没之轮去纽约与未婚夫完婚。

　　人群不断推搡着涌向码头。很多人来凑热闹，更多的人是来送别在船上工作的船员，他们的亲人有幸在这个失业的城市里找到一份薪水可观的工作，这本身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霍华德小姐站在车旁瞭望了一会儿泰坦尼克号遮天蔽日的气势，很快就被身后的人群推挤得离车越来越远，她不得不费力的穿过人群返回车厢里。在艾伦俯身钻进车厢的瞬间，和裙子配套的小包上的细银链子被一个已经很钝的钳子绞断了。

　　……

　　白星公司码头候船厅里，四个不同国籍的人正在打扑克。正对他们的玻璃窗外面蹲着两个人。

　　“茉莉，你看！这是船票吗？”马塞尔兴奋的把一张纸拿给茉莉，后者正在翻一个小行李箱。

　　“艾伦.J.霍华德小姐，二等舱E11。这张船票值65美元呢，如果我们能把它卖出去。”茉莉兜头围着一个大披肩。这两天街上的人都收到黑老大在找茉莉的消息。茉莉不得不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不仅如此，还有这么多钱和一对耳环。”马塞尔打开小包给茉莉看。

　　“太多了，太贵重了。”茉莉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光芒，那是钻石：“咱们得躲远点。”

　　“是得躲远点……你想回美国吗？干脆坐这艘船回去吧。”马塞尔抖了抖船票。

　　茉莉把脸藏在披肩下闷闷的说：“一起走吧，咱们去美国闯荡。”

　　“只有一张票，你先走。如果美国比这里好，拍电报给我，我……会去找你。”马塞尔眼神飘忽，他对南安普顿港太熟悉了，这里是他的家。他不知道去了别的地方是否能找到活路。

　　“那我也不走了。”茉莉把船票扔到一边，背靠着候船厅的木墙眯着眼睛看向人群涌动的船舷，甲板上的人和码头上的人互相尖叫着，谁也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马塞尔捡起那张船票，他只识得几个词：“茉莉，你曾是贵族或者有钱人家的小姐吧？”

　　披肩下茉莉的眼神瞬间变的锋利起来：“你说什么？”

　　“你识字，还会背诗。我见过你弹教堂的钢琴，教士说你弹的曲子是名曲，可是我连那曲子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你跟我们不一样，茉莉，你肯定受过很好的教育。回家吧，你的家人也许还在找你。你知道你再留在街上会发生什么吗？黑老大是绝不会罢手的。”

　　茉莉的表情变得灰暗起来。身上的伤疤又隐隐发痒，这是将要下雨的预兆。。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被人拖出来扔到水沟里，我和米莉都认为你已经死了……而现在，米莉已经死了……离开吧，不是这艘船也是下一艘，你再不走就走不成了。”马塞尔忍着眼泪劝道。

　　“马塞尔，你跟我一起走吧。这些钱够我们再买一张票，或者买两张其他船的票。”

　　“米莉还没有入土，我不能走。但是你必须走，留在这里太危险。到处都是黑老大的人，等这里的人群散去，你连码头都出不去……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没等茉莉回答，他们身后的候船厅里传来打斗声，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打到在地，骂骂咧咧说着瑞典语。金色头发的美国少年振臂高呼：

　　“我要回家了！我们要去美国发财了！”

　　候船厅的吧台服务员指着身后的钟表说：“别高兴的太早，先生们。泰坦尼克还有5分钟离港，如果你们的船票是这艘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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