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临近年关，雍洲城内许多商铺已经早早挂上了红灯笼，门口的旌旗也换成喜气洋洋的红色。清晨的雍洲城内，主街上冷冷清清，人们大多围在巷子里的小铺前，开铺子的夫妇一边吆喝着一边把做好的早点送给等候的客人，蒸笼里包子的香气被风托着飘遍了整个金缕巷，也飘进了不远处高楼里那扇轻启的小窗里。
　　晚秋右手托腮，一双上挑的丹凤眼透过这扇窗户看向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披着一件狐袄，内里穿着大红色的裙子，上面用金丝绣的朵朵祥云，修长的腿若隐若现，半卧在塌上，一股烦躁感却涌了上来，转头喊道：“小桃。”
　　“来了，来了，晚儿姐有什么吩咐。”听到呼喊，屋那头的小桃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小跑着过来。
　　“怎么这么热，你去看看是不是炭火烧得太旺了。”
　　“晚儿姐不是刚吩咐小桃把炭火灭掉，要不小桃给晚儿姐扇扇风，还是给晚儿姐沏壶茶降降火？”
　　“算了算了，你去我屋子把云雀哨拿来。”
　　“晚儿姐别烦心，要不要小桃讲点好玩的事情。”小桃仰着脸，开心地说。
　　“你啊，你能说的就是四喜铺子新出的点心，我还能不知道？”
　　“嘿嘿，小桃这就拿过来。”
　　看着小桃一蹦一跳地离开，晚秋走向床边，掀开淡黄色的纱帘，十玖正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晚秋戳一戳十玖的脸，十玖稍微皱了皱眉，没有转醒的迹象。
　　晚秋靠在床边，除了屋内木炭未燃尽发出轻微的声响，就剩下十玖均匀的呼吸声。
　　经营这座杏花楼也有些年头了，晚秋也习惯了每天清晨一个人的时候。自己的姑娘们昨晚忙了一宿，这会儿才刚刚歇息，客人们解了疲惫，寻了乐趣，自然也是要回到各自去处的，白日的杏花楼，与夜晚的喧闹就像是两个世界。
　　“晚儿姐，云雀哨拿来了。”小桃推门进来，双手将云雀哨递了过来，哨子是用上好的黄花梨雕刻而成，木上的花纹刚好被用作云雀的翅膀，腹部的羽毛也不尽相同，鸟喙突出，尾巴翘起，通体流畅，惟妙惟肖。
　　晚秋接过，起身走到茶台，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些水在哨子里。
　　“小桃，你喜欢这么安静的杏花楼吗？”
　　“喜欢，当然喜欢，小桃喜欢杏花楼，嗯，但是，晚上太吵了，还是喜欢白日里这样的。”
　　“是吗？”晚秋看看手里的云雀哨。
　　“唔，小桃觉得再有一点声响就好了。”
　　晚秋略微思考了一下，将哨子放到嘴边，随即屋内便响起清脆的鸟鸣。
　　“什么声音？好清脆的鸟鸣，是云雀的叫声吗？我在藏花谷？”一阵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溜进屋内，混着“鸟鸣声”刺激着十玖本就将要清醒的意识。十玖想睁开眼睛，但清晨的阳光刺得她不得不闭上，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十玖把手挡在眼睛上，尝试睁开，但一时半会还是没有办法完全看清，只能隐约见到两个人影。
　　“晚儿姐，十玖醒了！”小桃听到动静跑向床边，看到十玖捂着脸，问道：“十玖，你为什么捂着脸啊？”
　　“小桃？你怎么在杏花楼？”眼睛终于适应了光亮，十玖终于看清两个人。
　　晚秋放下手中的云雀哨，“好了，小桃，你先出去吧，我要同玖儿说些体己话。”
　　“可是，十玖还没洗漱。”
　　“去吧，不要惊扰昨晚来的那位客官。”
　　“嗯嗯，小桃明白。”小桃一蹦一跳地带上门离开回房。
　　晚秋拿起一方帕子，打湿了些，帮十玖擦擦脸。十玖脸上被烧坏的面具早已不知所踪。
　　“晚儿姐，我怎么…”还没等十玖发问，晚秋先打断她：“玖儿，你还记得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唔？”十玖想了想，脑袋却一阵疼，“我记得，我刚到澜沧国？”
　　“还有呢？”
　　“没有了吧。”十玖揉揉太阳穴，实在想不出来。
　　晚秋叹口气：“你可知你睡了多久？”
　　十玖摇摇头：“七日？”
　　晚秋敲了敲十玖的额头：“昏睡七日，你觉得你还在这世上么？”
　　“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啊。”
　　“叫你少看点话本，怎么不听呢？”
　　十玖吐吐舌头。
　　“昨晚收到你白师兄的信，上面说你两天前在云来村并使用了水术，尉行牧会将你送到我这。小玖，你再想想。”
　　十玖摇摇头：“完全不记得。”
　　“你师兄的信上写得很详细，你自己看看。” 晚秋把一只纸雀交给十玖，纸雀展开露出一行行的字，“现在看来，你至少失去了半年的记忆。”
　　“半年？有这么久？”
　　“这要看你什么时候恢复了，毕竟使用术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这个代价还算不错，忘记了反倒轻松。”晚秋离开床边，拿一杯茶递给十玖。“你还记得唐云章吗？”
　　“记得，怎么了？”
　　“他昨晚把你送到我这，现在还在明月间歇着。我细细问过了，他说的情报和你师兄给的能对上，不过我想他应该有所保留。而且，你要记得称他为魏行牧。”
　　“魏行牧？真难听。”
　　晚秋看着十玖，心里的担忧脱口而出：“玖儿，你...下次不要再让我们这么担心。”
　　“晚儿姐，我这不是挺好的，你怎么了？”十玖难得遇见晚秋这么外露的情绪。
　　“没什么，你慢慢看，不知晓的地方问我便可。”晚秋笑了笑，给自己倒杯茶，情绪和着茶水全部收入口中。
　　虽说十玖把信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晚秋也说了不少，十玖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晚秋也不催她，吩咐小桃送来了一些沁心坊的茶食，裹着酥油的莲花卷，软糯的如意芝麻团还有肚子里全是馅料的鲤鱼包，让十玖好生享受了一番。
　　不过，吃着吃着，十玖感觉到一丝不安，自己手上拿的这些点心，可不是三五两银子就能买来的，眼瞅着小桃又端来了一些，十玖赶紧停嘴。
　　“怎么不吃了？”
　　“那个，晚儿姐，我现在在哪里？”
　　“杏花楼，怎么？”
　　“不是这个，哪间屋子？”十玖突然感到不对劲。
　　“当然是听云轩。” 晚秋眯着眼睛笑着看着她。
　　“晚儿姐，我觉得身体已无大碍，这就告辞。”
　　“不急，小桃。”晚秋一个眼神示意，小桃拦在十玖面前。
　　“晚儿姐，你看，我再留在这里，耽误你做生意…”
　　“听云轩，一晚五十两，沁心坊的糕点十五两，再加上昨晚接你们的人手，我空出来的几间屋子，去掉零头，算你一百两。”
　　“记师兄账上，我就不多打扰了。”
　　十玖刚要起身，被小桃牢牢地控住。
　　“晚儿姐，我现在全身上下除了这身衣服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了，你要是想要我给你留下来就是了。”十玖索性自暴自弃地坐下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无所谓地看着晚秋。
　　“谁说你没有值钱的东西了？你不是还有你这副身子嘛，瞧瞧，前凸后翘…”晚秋丝毫不介意十玖的态度，上下打量着十玖，“臀部可以这样提一下，上身再塞点东西。再看看你的皮肤…”十玖的肤色虽说没有白瓷那般惹人怜爱，但胜在那份少年人独有的生气。
　　“打住打住！”十玖被晚秋那双勾人的凤眼看得浑身不自在，自己在她面前仿佛所有的衣物被剥离，赤身裸体，再配上她红唇中吐出越来越教人害怕的话语，让自己不由得联想到楼下厨房里砧板上待宰的鸡鸭。十玖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晚儿姐，是要把玖儿卖了吗？”
　　晚秋走到十玖背后，探身抱住了她，“本来是没有的，不过姐姐最近遇到了点麻烦，正被逼的没法子了，这不正好，你送上门来。”
　　“玖儿身体较弱，万不能承受住晚儿姐的抬举。”
　　晚秋丝毫不理会十玖的这一套攻势：“玖儿妹妹，如果你不答应，我只能请花伶来帮我了哦。”决不会给花伶添麻烦，这一点晚秋太了解十玖了。
　　十玖只好收起可怜的模样，郁闷地问：“什么事能把晚儿姐你逼得下不来台啊，难道这天底下还有人不长眼敢找你的麻烦？”
　　晚秋叹了口气：“这事还真怨不得别人，只能怪世上的女儿太专情了呀。”十玖侧头看着身后的晚秋，认真地听着晚秋接下来的故事。
　　雍洲城内一共有两家青楼，最早的便是晚秋所在的杏花楼，十年前，杏花楼的老鸨柳娘把位置传给了晚秋，当夜，店里的头牌就带着一群姐妹自立门户，后面还盘下了杏花楼街对面的酒楼改名畅春居。每三年两家都要在雍洲城内比舞，呼声最高的第一名便是牡丹娘子。这个头衔带来的不仅是声誉和财富还有社会地位。输了的那家在接下来的三年内在各个方面被赢的那家压一头。而这次比舞的时间也就在八日后。
　　“三年前，你师姐跳的那支栖凤舞，惊艳四座，博得满堂喝彩，让我在这三年把那畅春居好好‘整治’了一番。所以，今年的牡丹娘子必定要属于我们杏花楼。”
　　“可是，我完全不会跳舞，所以，有缘再见！”十玖正要起身被小桃抱住。
　　“本来呢，为了这场比舞，我精心准备了两年，编出了一曲雍州乐，十几个孩子才练出了青黛这一个姑娘，可惜啊…”
　　“出事了？”
　　“那个青黛太不知好歹了！晚儿姐那么器重她，竟然跟人跑了！”小桃生气地松开十玖。
　　“跑了？晚儿姐，在你的地盘上还能跑了？”
　　“世事难料，想不到我这才貌双绝的青黛，被一个穷酸书生勾了魂，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不仅倒贴，还拿上自己全部的钱财跟着一起跑了。”
　　“后来呢？”十玖觉得这可比话本上得更有意思。
　　“后来，这男人不过是畅春居找来的托，做的局引她上钩，人倒是回来了，这舞再跳，就失了魂，没了味，都说这世上千难万险都不如个情关啊。”晚秋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不怕她把这支舞泄给了那边？”
　　“青黛重情，这支舞倒是没透露半分，当然，我也已经改了不少地方，就是这跳舞的人。”晚秋的目光又停留在十玖身上，“你轻功不错，算是有些底子，再有我这八天的调教，出一段舞，不成问题。小桃，带玖儿去试试衣服。”
　　“喂喂喂，晚儿姐，我还没答应啊…”十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小桃送出了房门。
　　晚秋笑着喊着：“小桃，衣服越薄得越好！”
　　等到两人走后，晚秋离开听云轩走到明月间，轻轻敲几下，门从屋内打开，几名身着黑衣的人站在屋内，其中一人开口：“主上已等候多时。”
　　屋内突然多出这么几个人，晚秋也不意外，换上一副笑脸便走了进去。
　　百里州，狼门郡。
　　马车里，尽管面前就是已经烧得火热的炉子，这边地刺骨的寒风仍能从车上的缝隙中钻入。唐坐隐紧了紧自己的外衣，望着炉子中的火苗沉思着。车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原，还有几段斑驳的城墙，路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只有千百年来一直矗立着的白杨，默默地守护着这边境之地不被风沙掩埋，远处的山头一片雾蒙蒙，依稀传来几声乌鸦干燥的叫声，唤回沉思中的唐坐隐。
　　“北地本身缺水，加上连续数月的干旱，今年的困境比往年更甚。” 唐坐隐低头看着刚从几户农家讨来的麦种，干枯变形，用两指轻轻地一搓，种子就碎了。
　　成唯安看着掌中的麦种，眉头迟迟没有展开：“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我们带的这些救济粮怕是杯水车薪，真实的旱情要比呈报上的更严重。贤侄，有什么想法吗？”
　　“坐隐有一计，但恐怕考虑不周全。”
　　“但说无妨，当下最紧要就是解决百姓们的温饱。”
　　“我们可以先差人去附近的州府筹款购粮，先解决这燃眉之急。”
　　成唯安沉思片刻：“临近年关，这当地的粮食肯定已经到了本地富户家中，若不动用这地方官员，这粮食可不是你我说筹就筹得到的。”
　　“不然，就是因为都在他们手里，所以，才好行事。”成唯安听罢，似乎有点明白唐坐隐的意思。
　　“让灾民去？坐隐，这可是一步险棋。”
　　“一切还是要听成伯伯的安排。”唐坐隐恭敬地回答。
　　“哈哈哈哈哈，还是先见见百里州的巡抚崔岸再定夺。”成唯安虽笑着说，心里明白，唐坐隐是想把这棘手的问题扔给自己，这样做法让他不得不感慨，眼前的年轻人不得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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