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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片妍
父亲早上大发雷霆,为的是母亲懈怠了敦促静姝做些女红,其实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只是静姝不乐意母亲低着头认错后,父亲还携着那新娶进门的七夫人游湖去了。
她把彩丝绣绣画埋在后园花圃里,收拾了下篱笆,又觉着新泥太扎眼,便顺手拔了车前草盖在绣花上,不得一会儿,那瓶儿跑来,支支吾吾道:“曲公子下聘礼来了,大小姐正和大夫人、曲夫人说话呢,你看怎么?”
怎么,能怎么,这是姐姐的造化,至少曲哥哥是把姐姐放在心上的,父亲上月才被皇上卸了户部侍郎事,到了成都做了知府。那曲伯伯晋升了中书侍郎,言家门前冷了许多,但有些情意却早在两个大家族的年轻人心里种下了,如母亲所说,落魄了少不得要把眼睛放低些。
她放了心思在曲公子身上,但因着姐姐的婚事现下不敢了。她朝瓶儿努努嘴,示意她把锄子送回后园管事道:“我到湖边坐坐。”
“今早曲公子没来,和父亲、七夫人一同去游湖。”瓶丫头想把事儿说明白些,但又不得门道,只得说得没头没脑,静姝罢罢手示意,再同瓶丫头说一句,她便要真的介意了。
傍晚,晚霞坠日,映衬着湖面涨了开来,好像那波能追到脚上了,静姝无端缩了缩寸莲,便不小心吧帕子滑到水里去了,帕上一对鸳鸯,都作了水鸭子,她觉得好可惜,那对鸳鸯是和埋了的绣画一起绣的,方才的埋了,现在的去了,没的想起那段辛苦的日子,静姝便落下泪来,是的,成都的天气热了,汗比泪水还咸。
那瓶丫头慌慌张张跑来,方才锄子上的泥好似抹到脸上了,静姝怪她咋咋呼呼,没的被这苍然的脸色吓得一句话吞了回去,那瓶丫头道:“方才,方才赐福管家传话来说,曲公子落了水下落不明!”
总是在这里,听着瓶丫头送他的消息,一个接似一个,父亲骂她是木头一样的人儿,可他哪知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姐姐是个水一样的人儿,不把谁搁心上,你猜不准一个新嫁娘的心思,但对女人来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品相俱佳的人儿却还没到手上就没了,这种滋味让妹妹也无味起来。
因曲公子生死无踪,姐姐最终嫁了家境殷实的王连,商贾人家,却是一个斯文的书生,就这样过日子去了。
六月,静姝数着日子,一天长似一天,她开始不想曲公子了,只是愈发惦记姐姐来了,再愈一年,虎儿出生了,静姝的快乐日子好似来了,她把虎儿抱在手里,姐姐和她一样都会把什么向往的弄地真切了,因为,如果心有所想便有所得,这便把未来欢愉的日看得廉价了。
大年的日子,她是喜欢的,把瓶儿的活计拿来自己做,比方说“扫银末儿”把大厅里门口的灰末儿一股脑儿往里屋扫,待烟花儿上了天,她便笑嘻嘻地跑到园子里小池边愣愣看天。
“小姐,七夫人送了你最喜欢的桂花圆子。”瓶儿陪着她,静姝听瓶儿断断的声音,忽然回头,侧头疑惑便又挥挥手示意她,瓶儿会意便把雪白的兔毛围巾放在池边回身进屋了。
那围巾沾了些灰末,静姝恐费了姐姐一番心意,伸手拿围巾那脚边一阵疼痛,要知道她是最怕水的,没等到回身,她便与那围巾一齐落到了湖里,一阵哗然。
赐福管家带着家丁前前后后把湖底翻了个底,很显然,居然有人在自家的池里弄到尸骨无存,大多数人多认为这里头有什么晦气,便是父亲也只是随母亲茫然无措地做了场法事才算了结。。
静姝没力气,在迷迷糊糊期间却不肯醒,困得紧,并把心思放在了落水的一刹那,她见到了眼眸前的浊绿还有残荷黏液般的腥味儿,然后,还有挣扎的手指尖一个扑空深入池边累石间的硕大黝黑洞穴,于是,她便失去了意识。
但很显然,池里有秘密。
她睁眼,就是这样的光景,莹莹可爱的幽绿色星点在深蓝的洞壁间攀爬,她一时迷茫便起身只是伸手触摸,忽地听到‘咳咳”两声,她低头侧身躲在洞口,随后便小心翼翼地沿曲折的苔径探去。。。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拿着小竹签嘀嘀咕咕得处理几册竹简,抬头便望见她,他一怔,又忽地一笑,这洞里的美丽都不及他脸上一分,估摸着发现静姝的欣赏,他倒落落大方,朝他挥手,熟稔道:“言家小姐,看我这几个秦简,好不珍贵。”
静姝不懂这些,只得答话道:“这里是何处?”
那书生这才转过心思,笑着答道:“水精洞,你来了便安心住下。你家的姑爷也在这里呢?”
静姝惊愕,原来,姐夫到了这里,同自己一样,但活着的人毫不知情,即便有人真为他伤心难过,那都是活着的事,她和他跌入了毫无羁绊的世界,但少了活着的家庭牵绊,两个人还能破除哪些命中注定么?
那书生叫齐彻,字倾尽,原来言府是程度城内的藏书大家齐府的旧宅,齐府有一座闻名全国的藏书阁名曰“金木火”,但三十年前一场大火,把齐家书阁与齐府上下所有人烧为灰烬,书生齐彻是齐家老太爷唯一的孙子,也不能幸免于难,可惜这个书痴直到死去也没能放弃家学传统,在水精洞内找到魂灵的安居之处,做那生前未完成的事。
静姝是不懂的,藏书不过是闲雅之人的精神寄托,怎就成了生死相随的事。
不过那齐彻挺会照顾人,教那静姝摘果子吃,就是从未吐露过,谁到底还活着,抑或大家都已死去。
曲闲明出来的时候,静姝便失了魂似的不可说出一句话来,那齐彻便笑着为两人引荐,静姝只是静静地望着曲闲明那淡漠的样子,不过不可否认曲闲明看到静姝的那一刻,便似得到安慰那般眸子一亮,但很快便追着眼皮耷拉下去了,齐彻笑道:“小姨子也不幸,都随我们这些孤苦人到了这处安宁又没有希望的地方。”
那曲闲明认同地紧,只是不知怎么开口,便也只是尴尬地回望静姝,不过现下静姝倒倘然了,过日子不在乎生与死的。
曲闲明大多时候是可以到上面看看的,他对静姝说,他看得最多的是姐姐,但他们并没有在一处阳光里,因为,他能看到的,姐姐未必能看到。
静姝随齐彻整理齐府藏书阁里的遗卷,残卷里往往藏着不可多得的宝贝,比如说汉代的四家诗的不同注本,或者还有近代名僧的偈颂手稿,到市面上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不过,因为在这个,有个爱它的人,书卷们的价值也丝毫不比在外头差了价值。
静姝见到曲闲明那认真的样子后,便也收心了,她尊重他,尊重他的付出,尊重他之所爱。
洞里有很多神奇的事物,比如说傻兮兮的黑色毛虫,它们的脑袋特别大,眼睛也特别大,但它们有着小小的四肢,来来回回还能叽叽喳喳吵架。另外有一种身材娇小的白猿,还能说人语,没事还来与静姝一搭一搭地聊着,说那天地间快乐的生活,这里的生灵有着非一般的觉悟,有时想想,天地间最单纯的事物正应了那句话:有道者得,无心者通。
静姝在洞里呆久便意外发现手臂总是无端湿漉漉的,倒像那梅雨季节的青石板一样,她的体质与齐彻和曲闲明的体质很不一样,她便觉着好不粘腻,她想着便趁齐彻在洞外与闲明喝酒闲聊之际,叫那无聊的白猿去山林人家取了烟火来生在洞里,她又恐齐彻不乐意,便又遣了那白猿去洞口守着。
静姝坐在雕花石凳上,随手便取了一卷书籍来看,是那《昭明文选》,那白皙的纸页而却在静姝靠近那火源便便瞬间泛黄卷曲,轻轻一碰便碎了。
静姝惶恐,才发现闯下大祸,那都是齐彻的命根子,他定然要把她撵出去了,便在这当口,果然,那齐彻疯了似的一般从洞口闯了近来,白猿抓着藤蔓“刺溜”爬到懂壁上,只是嗷嗷直叫,齐彻泛红的目光把静姝笼罩在羞愧之下,她知道,随后而来的闲明也是不好帮她说话的,她犯了大错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洞内最忌生火,你要毁了我心血么!”那齐彻瞪着她,因为他的寄托受到了深深的伤害,闲明上前拍了拍齐彻的肩膀,一个温润的人,此刻再无法不狼狈,但他懂他,他也会保护她。
“倾尽,好书还可再养,莫要伤了静姝的心,她并非故意。”闲明道。
若是把她的绣画烧了,她也是不乐意的,所以说,当她想起齐彻经历的那一场大火,她便觉着自己罪无可恕,事实上,齐彻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再多说也是枉然。
齐彻失魂着被闲明拖到洞外继续喝酒,但看起来,齐彻并不在乎是谁毁了他的心血。
闲明到上面去了,齐彻难得乖乖地缩在洞口一个人嘀嘀咕咕半醉半醒,闲明很尽力,把他灌地很醉。
静姝静静地望着齐彻,望了很久才走到他身边坐下,犹豫着开口道:“齐大哥,对不起。”
齐彻像是有了意识,回头便又傻乎乎地把空罐子递给她,罢罢手道:“是我不好。”
他受了委屈似的又把空酒坛抢回来道:“怪我没告诉你规矩,言家小姐,你可别怪我。”
静姝支支吾吾起来,也赌气似的道:“齐大哥。。。你还在怪我。”事实上,齐彻听着这话真的笑了,笑地很开心,他把什么都放在脸上,只为两个人能坦诚。
不过,等这种情绪过去后,好像还有什么在齐彻的心里。
齐彻把酒坛扔出洞外,淡淡道:“活着是错,死了我没能赎罪,老天让我自己惩罚自己。”
静姝听不明白,只是小心地用目光回应。
“五年前的大火,你知道么,不是走水,是我母亲放的。言家妹子,其实我们都是一样,我二叔辞了丞相,一心到成都做太守,三年丞相,但我知道二叔怕了这些说不清的牵制。二叔做逍遥太守,不问大事,甚至连藏书阁也供养不起,齐家落魄到死了,可还是有人不放过,二叔买了几亩田地送给太爷爷当寿礼,可就在祝寿当天,一道圣旨,就这几亩田地被诬成培养势力。但更要紧的事家里有很多前朝禁书,那都是孤本啊,我拉着母亲求了她很久,甚至以死想要,但什么都没了,书没了,人没了,在圣旨满门抄斩之前,母亲保住了那点门楣上可怜的清白。”□□说的撕心,但静姝知道,齐彻是真伤心了。
但从闲明那儿知道的事,静姝更震惊,为什么洞里潮湿书籍保存完好?为什么有历经千百年古籍?为什么只消书籍受到一点儿伤害,齐彻都跟发了狂似的?
那都是心血,齐彻用他的心血养着这一洞的书啊。。。
静姝震惊,这才发现,不是人与人才有灵敏的感应,人若有所爱,万物都是有灵的。
但情况很糟糕,齐彻在那夜宿醉后,精神每况愈下,有时候只能躺在床上一个人说着胡话,有时候几乎不认得任何人。闲明忙地满头大汗,但他们这样的存在,没有什么真正的药物是能有效的。
他熬了两个月,痛苦了两个月,凝视着闲明和静姝,笑着,闭了眼,把这一世了结了。
他这样躺着同在洞里活动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闲明固执地认为他应该入土为安,但静姝觉得闲明把活着的羁绊看得太深便同闲明起了争执。
但妥协的办法就是,把齐彻和他的书一起带走。
静姝跪在齐彻的目前,没有墓志铭,但静姝为齐彻弄了一个小木牌,上书:愿君永往昆山之西。她不祈求他还能够轮回转世,但他的心血天地间有人会记得,静姝抓起几卷书,那书少了齐彻的庇佑,粉碎的书页在静姝的指尖,在风里追到天边去。。。
闲明在静姝的背后,淡淡闻到一种沁人心脾的馨香。。。
闲明和静姝把日子过得很平静,但静姝能感觉到闲明的心一直不在洞里,他的相思从未断过,这是静姝不能打扰的。
立春,闲明却破天荒带她上山了,理由是,姐姐和王家人到山上灵祐庙里祈福。
他一门心思求活着,一门想再接近她,但他又患得患失,这是静姝也能看出来的。
不过,静姝陪着他,也莫名地被这种固执传染了,她也好像再抱抱姐姐。
静姝调皮地在虎儿耳边叫:“虎儿,虎儿,是小姨。”
可是那虎儿看不到她,只是淘气地在山庙边草丛里钻来钻去。姐姐担心地紧,一路小跑着追出来,她婆婆一脸揪心地想要打发王连也跟出来。
但小孩多少知道些什么的,虎儿一手抓着狗尾巴,一边乐呵呵地大叫:“姨姨,姨姨。”
而在虎儿身后的静姝登时眼泪就下来了,怎么办,她舍不得这么死去。
姐姐也听见了,只不过她一怔很快便抓住了泥鳅似的的虎儿,大叫:“姨姨不在这儿,虎儿跟娘亲回去。”
“我听到姨姨的声音,虎儿想姨姨,想姨姨抱。”他奶声奶气的,姐姐却只是站起来,用衣襟遮住了眉角。
闲明却不知何时站在静姝的身边,只是用手为她挡了点阳光,她这身体还受不住。
姐姐收拾妥当后,拉起虎儿往窄窄的山路走去,可她不知道,前段时间西南大旱,来了许多乞儿,被成都内的官兵一起轰到了山里,流浪的人人数众多,便茫慌乱踩坏了好多本不坚固的山道,姐姐找捷径却并不知道这里头的危险,闲明一下脸色惨然。
随后立即冲出去,却见那母子俩已经迅速滑落山坡,“曲哥哥,怎么办,怎么办?”静姝却只是用手狠狠地砸着石头,企图能弄出点动静,但很显然她的身体连疼痛也没有,只是轻易地便穿石而出了。
闲明此刻却再没顾忌了,纵身飘下,用仅有的一点的能力去拖住虎儿母子,静姝吓得目瞪口呆,但凡与人世有一点点的交集,那都可能要付出失去现有躯壳的代价的呀。
终于,闲明尽可能以最不引人怀疑的方法,把虎儿母子缓冲送到盘坡脚下,而那王连早尾随而来,一把抱住虎儿母子,虎儿吓得脸色惨白,姐姐一把抱住王连的脖子嚎啕大哭,但从静姝的角度望去,却是,闲明缓缓放开手臂,惨白的脸色,面颊上一片鲜血淋淋,只是未曾沾到她的脸上,却像香灰抹儿星星点点散落在姐姐身后,不敢去拥抱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儿。。。
要知道,不是他们不存在,只是他们受伤的方式不同啊。
姐姐是被王连找人送下去的,而虎儿轻轻依偎在父亲怀里,沉沉睡去。
静姝为闲明包扎了很久,他不说话,她知道,这一世对闲明来说已经了结。
此后,在没有谁轻易提出要到上面了。
据白猿说上面新朝已经五年,有什么呢,桃源深处旧芬芳。
闲明是不甘心的,所以他与山中的精灵做了交易,静姝不知道具体的交易内容,但她知道这段交易持续很久,直到他们带着他们自己的躯壳两鬓斑白。
闲明留书话别,十年,他做到了保她佳人无祸。
新朝三十三年。
她在上面看到他,高发白霜,重入尘世,只是潦倒不能直视,而她也步履蹒跚。
姐姐的墓前很干净,她去地早,王连早已再娶两房姨太,任姐姐墓前狼藉,可他却未曾想到清明能来和曾经的发妻说说话,哪怕只留一点点情意。
可现在活着的闲明一手酒坛,一手紧紧抓着只剩下硬须的扫把,时而坐下,时而哼哼那诸宫调,时而用心地扫扫那墓前的飞絮,斜阳里像广阔荒原上的枯木,可他未曾发现身后有那样一个人也老了,他们两个人不晓得是为什么有交集。
曲哥哥呀,静姝累了,不再看你看去的方向。
待到花开片妍时,满夜风雨浪逐枝。
一年又是花开好,莲花开日杏花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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