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食肆

　　第二十五章

　　崔暖暖赶到文山书院时，寿宴尚未开始，纪景月这个寿星也还没现身。大哥纪景玉倒是早早就在了，正同管事的商议寿宴具体细则，眉眼之间满是温和笑意，整个人都被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包裹着。

　　崔暖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凑上去讨嫌。今日寿宴上忙活的仆役婢女都是将军府的人，对原主的印象估计都挺糟糕，她这会儿要是凑到纪景玉跟前，哪怕只是正常的打个招呼，指不定会被传成什么样。

　　她举目环视一圈，没看到其他眼熟的人，倒是撞上了不少悄悄打量的目光。那充满八卦意味的吃瓜眼神，她实在太熟悉了。不想站这遭人围观，她只得提着食盒离开，去菊园其他地方晃悠晃悠，打发时间。

　　菊园面积不小，划分为东西两院，东院常常被出借用来举办酒席宴会，西院则留给书院学生使用。两院之间没有明显界线，也无任何障碍物阻拦，崔暖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从东院跑到了西院，远远瞧见王秀才与几名同窗围在一片菊花前作画。好不容易见着个熟人，她立即快步走过去打招呼：“王秀才，真巧啊你也在这。”

　　王秀才停住笔，抬头看到她顿时愣了一下：“崔小娘子，你怎么来菊园了？”他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恍然道：“可是来送吃食找不到路了？是谁定的，我帮你把人找来。”

　　崔暖暖摆手道：“我来参加寿宴，时辰未到，就随处转转。你们书院的菊园景致挺不错的。”

　　“寿宴？”王秀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日中秋，正是纪三娘子的寿辰，按照惯例，东院那边肯定又被将军府借去举办寿宴了。他有点吃惊：“崔小娘子与纪三娘子相识？”

　　崔暖暖道：“我曾在将军府做过帮工，与三娘子有几分交情。”

　　王秀才点头道：“原来如此……三娘子真是重情重义的女子，连已经出府的帮工都牢记在心。”

　　一位同窗笑道：“王兄没听说过吗？崔小娘子以前可是三娘子身边大名鼎鼎的红人呢！”

　　王秀才惊奇道：“是吗？我竟从未听闻。”

　　另一位同窗见怪不怪地道：“王兄整日醉心学业，自然不知道这些坊间传言。其实要我说呐，所谓传言虚虚实实不听也罢，隔一堵墙便能把一句话传的面目全非，何况从将军府内传至坊间，中间不知有多少变数，道听途说做不得真。”

　　“正是，谣言止于智者。”

　　其他几名同窗纷纷附和他的说辞，态度都非常温和友善。

　　早就习惯被当作八卦谈资的崔暖暖十分意外，难得遇到这么理智的八卦群众，她有点感动，笑道：“多谢各位郎君，小女曾经确实做过一些荒谬的事情，不过如今早已痛改前非从头开始。过去的事就当是一场梦罢了，来日方长，往后所有人提起我，只会想到我的崔家菜。”

　　王秀才抚掌大笑：“崔小娘子胸襟如此开阔，绝非池鱼，日后定能搏得一副锦绣前程！”

　　崔暖暖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多谢多谢，借王兄吉言。对了，大力说王兄早晨来食肆买了月饼，怎么样，可还吃得惯？”

　　说起月饼，王秀才不由露出了回味的表情，“当然吃得惯，怎么会吃不惯！不瞒崔小娘子，我过去十分厌恶甜口月饼，今日却破例吃了两个，足以见得有多喜爱。不过我最中意的自然还是火腿月饼与榨菜月饼，咸香酥脆，口味独特，配上一盏浓茶，当真回味无穷。就算每天都吃也无不可。”

　　同窗们也多有夸赞，大家口味偏好不尽相同，有特别爱吃蛋黄馅的，也有支持五仁馅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大体上来看，这个礼盒的满意度还是比较高的。崔暖暖对此并不意外，在美食这一块，她少有失手的时候。

　　和王秀才等人聊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准备回东院去，寿宴应当快开始了。

　　往回走的路上，崔暖暖碰到了两名书院学生，他们手上都提着好几只崔家食肆的月饼礼盒，引得她多看了一眼。那两名学生一边走一边低声谈话，神情十分微妙。

　　崔暖暖随意看了看便收回视线专心走路，与那二人擦肩而过时，无意听到了几句简短的对话——

　　“那女郎长得倒是一副好相貌，温婉可人，身段窈窕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可惜年纪轻轻做了寡妇。”
　　“寡妇又如何？她长得好，还会一手好医术，家中资产不菲，又无父无母，自然到哪儿都受人追捧，最近不就养了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
　　“……那少年人……年龄差距太大……何况……残……”

　　随着两名学生走远，谈话声也断断续续直至彻底消失。崔暖暖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仿佛读书时代碰到男同学在讨论某个漂亮女生。她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大楚民风开放，女性地位高，寡妇可以自由选择再嫁或独自生活，只要有钱有能力，根本不必依附男人生存，考科举做官也没问题，当朝吏部尚书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妇人。这是一个看重学识能力与资产的时代，世家大族早在连续百年的轮番战火和政治倾轧中湮灭，如今朝中除了皇族之外几乎都是崛起不足百年的新贵，谁也不比谁出身高贵，大家卯足劲考上官职只为过上吃吃喝喝的快乐生活。当官的如此，更别提普通百姓人家。

　　因此，在大楚家中有钱的寡妇远比普通人家的黄花闺女更受欢迎。多的是男子愿意入赘做上门女婿，娶个媳妇少奋斗几十年，是很多人的梦想。

　　这些书院的学生似乎也不例外。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倘若人人只为钱财而考取俸禄高的文职，忽略俸禄低且条件艰苦的武职，大楚的兵力必然会走下坡路。而一旦兵力低到某种程度，周边虎视眈眈的各国绝对不会放过入/侵的机会，毕竟大楚的经济实力非同一般，朝廷富得流油，谁不想来分一杯羹呢。

　　好在边锡城的风气尚未受到太大影响，绝大部分人更崇尚武力。且有镇国大将军在此坐镇，别国不敢轻易来犯。

　　崔暖暖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了些有的没的，提着食盒回到东院。寿宴已经布置完毕，天色尚且明亮，园中却已挂上彩灯。一盏盏形状各异的花灯挂满整个上空，绚烂多彩，映得蓝天都多了几分暖色。

　　纪景月穿得十分喜庆，一身红裙格外亮眼，总是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有光泽，看起来满面春风。

　　崔暖暖走过去：“三娘子，生辰吉乐。”

　　纪景月见到她十分高兴，拉住她说话：“暖暖，近日母亲管我甚严，我实在找不到机会出府寻你。景邺又被二哥带去军营操练，留我一人整日闷在屋里无聊死了，你怎么样，食肆生意如何？”

　　崔暖暖将食盒放到点心桌上，笑道：“食肆生意尚可，这是给你准备的贺寿月饼，一会儿尝尝味道。对了，怎么没看到将军和夫人？”

　　纪景月奇怪地看着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父亲母亲早在两年前便不再出席菊园的生辰宴了呀。今日上午他们已经陪我吃过长寿面，还送了我两盒陶人，可有意思了，下回带给你玩。”

　　崔暖暖可不知道原来将军与夫人对孩子习惯放养，闻言若无其事道：“哦，随口问问罢了，十六岁生辰总归意义特殊一些，还以为他们会过来。”

　　纪景月柔柔弱弱地笑着，一双大眼像星子般闪烁：“有大哥二哥在就好啦！母亲他们不爱应付这些场面，何况请的都是各家小辈，他们来了反倒让人不自在。不提他们了，来吃月饼吧，还没尝过暖暖做的月饼呢。”

　　她打开食盒，眼前一亮，惊喜道：“白色的月饼？好漂亮呀！”

　　崔暖暖笑道：“不仅好看，还很好吃，特意照着你口味做的。”她拿出小刀将月饼划分成均匀的八块，挑出一块装到小碟子里，“你尝尝。”

　　纪景月用勺子挖了一点放进口中，眼睛微微瞪大：“好吃！暖暖你真厉害，这是怎么做的？”

　　崔暖暖道：“说了你也学不会，只管吃就是。”

　　纪景月嘿嘿笑了下，果然不再追问，低头专心吃月饼，看起来傻乎乎的，跟纪景邺有的一拼。崔暖暖垂眸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弹了下她的脑壳，单纯软萌的小甜妞，真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想欺负一下的冲动。

　　寿宴很快便开始了，园子里搭了个戏台子，戏班子的人上面在耍人偶戏，宾客们入席吃吃喝喝顺便看戏聊天。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又互相认识，席间气氛十分欢乐，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就没停过。

　　崔暖暖跟这些小屁孩不熟，也没有共同语言，便埋头喝酒吃菜。酒席的掌勺乃是将军府上的家厨，水平还不错，味道都挺稳，基本没有踩雷的，酒水也很好喝。她吃得挺开心，一边吃喝一边观看木偶戏，很快就感觉饱了。席上少年少女们还在打闹嬉笑，一桌子菜除了她几乎没人动过。

　　都是熊孩子。比纪景邺还烦人的那种。

　　崔暖暖干坐了会儿，琢磨该用什么借口提前离席比较合适，还没想好，主桌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似乎有人起冲突吵起来了。她伸着脖子远远看去，就见一名男子拍桌而起，指着纪景行低声说了句什么，脸色异常难看。纪景行面上也好不到哪去，猛地站了起来，拔刀指着马二郎，两人怒目而视，战火一触即发。

　　整个寿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噤声看着他俩，满眼好奇。

　　纪景玉扯了扯纪景行，让他不要冲动，转头看向马二郎，冷声道：“马二郎，今日是我三妹寿辰，你这般作态，恐怕不妥吧？”

　　纪景行低头看了眼自家三妹，见她一脸惊慌，忍着气收回手中大刀，狠狠瞪了眼马二郎道：“有什么恩怨日后再清算，今天不跟你计较！”

　　马二郎本就是抱着挑事的目的来参加寿辰，怎会让这事轻易揭过，嗤笑一声：“你说不计较就不计较？抢了我的东西，一句道歉都没有，这就是你纪家的待客之道？镇国大将军知道你们这么目中无人吗？”

　　纪景行又气又茫然，愤愤道：“我抢你什么宝贝了！？”

　　马二郎指着席上的烤羊骨，冷笑着说：“方才分明是我先看中那块羊骨，你二话不说就把它夹走，若说不是刻意所为，谁信？”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么扯淡的理由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没过脑子吧？找事也不寻个正经由头，当真嚣张至极。众人互相看了看，只见大家都是满脸兴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纪景行再次抽出大刀指向马二郎，不爽道：“你今天存心找茬是吧！好，我奉陪到底！走，你跟我出去打过！”

　　马二郎“切”了一声，不屑道：“谁不知道你纪二郎武功高强，抢了我的东西还想打我，当真不要脸。”

　　纪景行狂翻白眼，道：“那你待如何？要我把那块羊骨上的肉都吐出来还给你？”

　　围观众人听着这话不由纷纷笑出声来，崔暖暖也觉得好笑，这两人吵架水平怎么跟小学生似的。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继续看戏。

　　马二郎大约被恶心到了，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他也只不过是临场发挥，哪里想好要对方怎样。马二郎纠结片刻，突然有了想法，拍掌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你喝掉这坛酒给我赔罪，再让崔暖暖那丫头给我做一份烤羊骨。”

　　崔暖暖刚喝下一口酒，冷不丁被点名，差点喷出来。她很是莫名，怎么回事，战火怎么蔓延到她这儿来了？

　　纪景行也很莫名，“干她何事？她已不是我将军府的下人，你想吃她做的烤羊骨只管去她开的食肆便是。”

　　马二郎一副无赖的样子，“怎么，她与三娘子不是情同姐妹吗？帮忙赔个不是都不愿意？还要我去食肆花钱买，当我冤大头呢？”

　　纪景行张口就想给他怼回去，纪景玉一把拽住他拉到身后，面上依旧保持着温润文雅的翩翩公子形象，客气道：“今日是我们待客不周，我自罚三杯，有什么不满还请等到席后再好好清算。耽搁了小妹生辰，我这当哥哥的心里过不去。”

　　面对纪景玉，马二郎的痞子劲就没那么足了，跟他有仇的是纪景行，纪景玉这个翩翩公子哥与他不在一个世界，交流起来都不自在。他迟疑了一下，还想硬着头皮继续纠缠，余光忽然瞄到一道白色身影从灯下走来。他扭头看去，就见绚烂灯火之下，那人踏着灯影缓步走近，白衣飘飘面如朗月，手执一柄白玉长剑，浑身上下透着股凡人勿近的仙气，叫人望而生畏。

　　马二郎瞬间有点呆滞，结结巴巴道：“表，表舅爷……您怎么来了？”

　　裴彦面无表情望着他，沉默不语。

　　马二郎慌忙解释：“我，我是河西节度使马家的次子，小名欢欢，小时候进宫探望姑姑时您见过的。”

　　如今的河西节度使马光乃是皇后的亲哥哥，辈份上来说也是裴彦的表外甥，他的儿子与大公主同辈，喊裴彦一声表舅爷也不算错。

　　裴彦回忆片刻，微微点头：“是你，马光曾提起过你。”

　　听到自家父亲的名讳，马二郎更紧张了，大气都不敢出：“不知家父说了什么？”

　　裴彦道：“他说，你于武学一道颇有天份，希望将你送进西北军历练，本王批准了，再过两日，你便可收拾收拾住军营里去。”

　　马二郎：“……”他一脸菜色，西北军是镇国大将军手下最精锐的队伍之一，他若是进去，妥妥是被折磨死的下场！

　　马二郎想当场撞死算了，然而望着对面的裴彦，他根本不敢付诸行动，只得乖乖低头应了声“是”，然后软着脚被自家家仆扶着离开。

　　转折来得突然，在场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傻傻看了半天戏，直到马二郎离开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宁王跑这里来做什么？以他的辈份，特地赶来参加纪景月的生辰是给人折寿啊！

　　纪景玉离开座位迎上来：“宁王，不知您来此处有何事？”

　　裴彦伸手指了指坐在边角的崔暖暖，波澜不惊道：“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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