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食肆

　　第二十二章

　　食肆内，白鼠白猫二人低着头并肩站在门后面壁，像两个做坏事被严厉长辈抓个正着的孩子，蔫头耷脑。

　　裴彦取下佩剑摆在桌上，拂袖而坐，姿态端正优雅，神情肃然目光严正，周身散发着一股寒气，端的是人间仙子凌凌不可犯。仙子的手边摆放了一只精巧的瓷盆，瓷盆呈莲叶状，薄如纸张，色泽青翠，边缘弯曲起伏，仿佛一片捧在双手中的莲叶。莲叶内盛着一盆冰块，直冒冷气。

　　贵人们的生活果然奢靡，竟然随身携带冰盆出行，难怪养得一副冰肌玉骨仙气飘飘的模样。还有这冰盆，做工如此精致巧妙，堪比艺术品，居然用来装冰块随处带，奢侈！

　　崔暖暖细细打量了冰盆一番，注意力渐渐被它的细致工艺吸引了去，心中不由感慨起来：“古代工匠的手艺和智慧果真了得。”

　　正想夸赞几句拍拍马屁，她扭头便迎上了裴彦没有感情的视线。也不知他看了多久，似乎还在为她给白鼠白猫他们喝酒而生气。

　　她有点心虚，哈哈笑了一声道：“一点甜米酒而已，没关系的，这不还是活蹦乱跳的嘛，不影响不影响。来来，你也尝一尝我新研制的小吃，冰粉里加一点甜米酒，味道很特别哦。”

　　裴彦看她一眼，余光瞥向门后二人，沉声道：“把戒律抄一百遍，天亮之前交上来。”

　　白鼠白猫立即齐声应是，垂头丧气坐到收银柜后翻出纸笔开始默写，熟稔的模样一看就是惯犯。

　　“外出办事不可饮酒；外出办事不可嬉闹；不论何时不可放松警惕……”

　　崔暖暖探头瞄了眼，戒律内容都很常见，她恍惚以为看到了古代版员工守则。等等，认真说起来，白鼠白猫的确是宁王府的员工，说是员工守则也没错啊。两人的字都很工整，而且字迹如出一辙，放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哪张是谁写的。她对比了一下，惊奇道：“你们字迹怎么一模一样？”

　　白鼠飞快地往裴彦那边看了眼，小声道：“我们从小练的就是同一本字帖，自然相像。”事实上，他们是为了在其中一方被罚抄时互相帮助而特意练出来的。

　　两个少年认真默写，大堂里十分安静。

　　崔暖暖盛了碗冰粉放到裴彦面前，笑道：“反正坐着无事，尝一尝呗。点评一下，甜米酒真的不醉人。”

　　裴彦沉默片刻，拿起勺子慢慢吃了两口，评价道：“尚可，若用冰镇过，应当更为适口。”说着他便将冰粉连碗放进了冰盆内。

　　崔暖暖道：“其实加冰也很好吃，牛乳冻成块碾成冰沙，再放点儿烘烤过的榛子仁，香脆爽口。”不过现在天还热着，她想制冰也没有条件。市面上卖的都是白水冰块，饮子铺的沙冰也都是无味的白水冰做成，淋点甜酱果汁花蜜等，味道还不错。牛乳沙冰其实也可以这么做，但会有一股淡淡的奶腥味，要做出纯味，还是得等入冬之后。

　　裴彦闻言认真思索了一会，微微点头：“听起来不错，可以试试。”

　　见他似乎对这类冰品小吃颇有兴趣，崔暖暖便多说了几句，诸如梅子酱淋在沙冰上，酸甜冰爽搭配葡萄酒别有一番风味；汾酒余味悠长香甜，加入冰块，搭配卤味最适宜……聊起这些，崔暖暖有说不完的话，若是有时间，她可以滔滔不绝唠上三天三夜。

　　裴彦静静听着，偶尔插一嘴提出不同见解，两人对美食都有执着之处，并非随波逐流的跟风人士，也不是牛嚼牡丹的粗人，吃什么怎么吃全有自己的喜好与讲究。烛光摇曳中，两人之间的氛围一片融洽和谐。

　　白鼠不时探头瞄他们，神情恍惚地写下一行字推到白猫面前。白猫专注于默写，侧目看了眼纸条，手下毛笔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朵水墨印花。这一遍白抄了。

　　白猫：“……”

　　他颇为懊恼地瞪了眼白鼠，一把将那张纸推回去，冷声道：“休要分心，这次抄不完别找我帮忙。”

　　白鼠啧了一声，将那张纸揉成团丢掉，闷声嘀咕道：“我这不是关心王爷的终身大事吗，难得瞧见他与小娘子如此亲近，可不得上心点嘛。”

　　白鼠白猫二人自幼父母双亡，被宁王府收养，他们俩从小便跟在陪彦身后跑，由他带着一点点教导成人。因此裴彦虽然仅仅比他们年长三岁，对他们来说却是威严不可冒犯的长辈。对于裴彦的亲事，他们懂事之后便一直很关心，毕竟娶亲就相当于给他们再添一个长辈。若是找了个蛮横霸道的，那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白鼠道：“崔小娘子性子活泼，王爷同她在一起都没那么闷了，多好呀。”

　　白猫懒怠理他，充耳不闻，冷着脸换了张纸继续默写。白鼠说了几句没得到回应，只好消停下来，低头安静默戒律。

　　这厢崔暖暖与裴彦已经围绕各种冰品谈论了上百种饮酒的方式，经验之丰富活似两个酒鬼。谈到兴致高昂的时候，崔暖暖还忍不住吹嘘了一把自己的辉煌战绩——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可以仅凭嗅觉辨认出七/八十种酒，包括调制后的鸡尾酒。

　　裴彦闻言面上掠过疑惑之色，认真问道：“崔暖暖，你自幼长在乡野山村，从何处认识的这些酒？”

　　崔暖暖哽了一下，心想：不好，飘了飘了，没事说这么多话干什么！瞎得瑟的毛病真得好好治治。她眯眼笑着，避重就轻道：“谁说乡野山村就不能有酒了？王爷您这看法就有点狭隘了啊。算了，不说酒了，再说都要醉了。来，冰粉已经冰镇好，您试试味道，好吃的话把剩下的都冰镇起来。”

　　裴彦看了她片刻，垂下眼睫，舀了勺冰粉吃，细细品尝后说道：“很好吃。”

　　冰粉用冰盆镇过后的确更好吃了，裴彦吃掉那碗冰粉后，将剩下的冰粉都用冰块冰镇过分给大家。空气中甜甜的桂花蜜与米酒的味道交融在一起，冰凉清甜之中带一股淡淡的酒香，沁人心脾。

　　崔暖暖闻着鼻尖的甜香味儿，看着烛光下的裴彦，突然觉得他像一支朗姆酒冰淇淋，虽然冷但却有种别样的风情，让人越品味越上瘾。怪不得京里的贵女们会将他列为最想嫁的对象，连大公主都为他争风吃醋，甚至与丞相之女公然大打出手，这张脸这身气质就是资本啊。

　　夜渐渐深了，白鼠白猫还在奋笔疾书。崔暖暖干脆把店交给他俩看着，自己蹭了裴彦的马车回家休息。

　　裴彦的马车非常豪华，内里布置得十分妥帖舒适，座位软硬适中，光线充足，温度适宜，连空气都是香的。果然是精致美男子的座驾，像它的主人一样，处处妥帖，一丝不苟。

　　第二天一早，崔暖暖咬着肉夹馍慢悠悠晃去食肆。边锡城的早晨天亮的晚，辰时方才出太阳，百姓们作息随日头过，起的也晚，不少人快到午时了还在吃朝食。

　　这会儿街上人少，她一边走一边吃，遇到熟人便笑着打招呼，俨然已经迈出了适应社畜新生活的第一步——不在乎形象，像个糙老爷们。

　　换做前世的她，死都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走在街上吃东西。

　　路过一个凉面摊时，两位老妇的谈话内容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疯小子好久没出现过了，不会出事了吧？”
　　“我也许久不曾见到他了，他家邻居说他月前便没回去了。”
　　“怕是饿死在外面了……怪可怜的，小小年纪家破人亡，自己还成了疯子，连个照顾的亲人都没有。”
　　“可不是，唉，下个月再不见人，给他立个衣冠冢，藏到他家祖坟里。”

　　崔暖暖站住脚听了会儿，慢慢蹭过去，瞅着时机插了一嘴：“请问，你们说的是中元吗？”

　　两名老妇侧目看她，其中一人似乎认出了她，表情有点微妙：“是啊，除了他还能有谁？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崔暖暖道：“您误会了。我是想说我见过他呀，就在前不久。他受伤了，断了条胳膊。”

　　两名老妇顿时惊了，她们对视一眼，齐齐盯着她问：“在哪看到的？”

　　崔暖暖道：“就在前面那条街，晚上的时候，疯疯癫癫跑过去，身上很浓的血腥味。他到底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突然疯了，现在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老妇皱眉叹息：“这世道真不公平，好人没好报。他们一家都是大善人，结果落得个如此凄惨的下场。连唯一的血脉都保不住……不行，我得拉几个姐妹一起去找找。”

　　崔暖暖顺着话茬问下去：“他们家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两名老妇摇摇头，讳莫如深的样子：“谁知道呢。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可怜人。”

　　崔暖暖闻言没再追问，跟她俩唠了两句便离开了。中元原本也是土生土长的大楚子民，现在却成了河国的卧底，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促使他做出这样的转变。这件事，应当与几年前镖局上下被一夜屠尽有关。

　　走到食肆门口，朝食堪堪吃完，她吞下最后一口肉夹馍，拍拍手进了门。这家铺子的肉夹馍味道不错，饼皮酥脆，羊肉鲜嫩多汁，咬下去很带劲。就是分量太大了点，吃得她好撑。

　　食肆内，白鼠白猫各自趴在桌上柜台上休息，手边放着一叠厚厚的写满字的纸。她把顺手带来的早点放在桌上，轻手轻脚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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