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毓庆宫内众人都噤了声，和舍子同晴辰互相望了一眼，也不多说一句话，那恕妃则是佯装端了茶盏，遮住了一半脸面，将信将疑却又不敢再多作喧哗——万一这晴月当真是怀了龙胎，那自己方才那一次次的挑衅，岂不是自寻死路？

　　晴月由禄公公和蓓兰扶着又回了座位，等坐稳了皇上才又开口问道，“这有身孕已是二月有余，怎么现如今才发现？难道平日里头没有太医院的人去永和宫请安？”然而晴月并不急着应答，只是抬眼望了皇后，皇上似是不解，但见晴月不吭声，便又转头询问道，“皇后，这后宫中不应是你事无巨细吗？为何这晴月怀孕，你倒也像是刚刚才知晓？”

　　“这……”皇后一时被问得不知如何解说，支吾了一番也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时，晴月才又开了口，“皇上千万莫要责备皇后娘娘，只是嫔妾这几月来身子一直欠安，太医院的齐大人倒是时常来为嫔妾请脉，但因着脉象紊乱——就连齐大人都不敢肯定是否是喜脉之象，嫔妾也是昨日才知晓的。”

　　这番说辞看似是替皇后解围，但晴月知道，皇上心里自有一面明镜——皇后同以纯贵妃为首的西宫想来心有间隙，对借机打压西厢各宫的事也定耳闻，不过是因为皇后这个六宫之主的由头所在，不戳破罢了；自己这般诉说，既道明了皇后对后宫妃嫔的日常作息有所疏漏，欠缺妥当，又暗指即便连身怀龙裔这般大事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皇上心里肯定是要对皇后再拉低一分印象的。”

　　果真，待晴月这番话说完，皇上也收回了落在皇后身上的目光，转而冲着晴月笑言道，“终究是件大喜事，如今你们俩姐妹都替朕怀了龙嗣，”话说一半，似是提醒又似是告诫，有意冲皇后说道，“那就需要皇后多上点心，替朕好好照料着。”

　　“请皇上放心，这是臣妾的本分。”皇后紧忙应着，虽在脸上落了笑，心中却是恨而抒发不得——这晴月就像宫里头赶之不尽杀之不绝的臭老鼠，明明几次三番都眼瞧着要失了踪迹，却偏偏总会在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闹出些动静。

　　但要说这晴月怀孕，皇后也是将信将疑。自打晴月入宫以来，不过就是在纯贵妃的安排下侍过一夜寝，虽说时间上二月有余说得过去，但这一次就怀上夜未眠太过蹊跷，更何况，她说这几月因为身子不适才未能及时查明身孕，这种荒唐话也只有男人才信——可如果这晴月是早早就知道了自己有孕一事，那为何又要白白受先前自己同晴辰的羞辱之苦？

　　皇后想不明白，只能由着近在咫尺的皇上已是将所有注意力都被晴月吸引了去。

　　皇上兴致使然，纵使包括皇后在内的几多人都没了心思，皇上还是喝干了整整一玉壶酒，待到脸上犯了醉意，才肯罢休。

　　“皇上。”恕妃见其他人都已是百无聊赖，便喊道一声，按照以往，皇后宴席结束后便会安排参宴的妃嫔侍寝，一人轮着一场，一般情况下若是皇上没有明指的过夜之处，也便就顺了皇后的安排——这样算来，今夜应是轮到皇上在恕妃的延禧宫留宿。

　　然而不知是有意无意，微醺的皇上假意并未听到恕妃的这声呼唤，侧了身子同身边的随身太监福公公吩咐道，“今夜就去永和宫。”恕妃面色一怔，心里自然不肯，正张了嘴想说什么却叫皇后一个眼神硬生生瞪在了嘴里，只得强忍了一口气，扭捏着直拿眼睛剜了晴月。

　　晴辰倒是显得大方，从桌上盘子里拿了一颗紫红的葡萄，先是剥了皮，待露出晶莹的果肉了，才放进嘴里，吞咽似是又回味，才不紧不慢地冲晴月说道，“姐姐身怀有孕，自然要多得皇上的宠爱了；只是还盼姐姐小心着身子些，可不要一时懈怠，叫人空欢喜一场。”

　　晴月笑笑，不说话，起了身子向皇后行礼，随后又朝已是眼神稍显迷离的皇上说道，“那嫔妾先回永和宫准备一番，待皇上稍息片刻再过来。”

　　“嗯。”皇上应着，又用手托了脸，同皇后无关痛痒地闲语几句。

　　又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福公公俯身向皇上问道，“皇上，咱们现在可前往永和宫？”恕妃的不悦尽显脸上，但也只能在一边怏怏着，和舍子瞧她这般模样只觉好笑，却因着捂了嘴又遭恕妃一记白眼。

　　等皇后带着一行随从出了毓庆宫，恕妃终于按捺不住地起了身子委屈道，“皇后娘娘，您也不管管，看看那没规矩的如贵人都干了些什么好事！”“急眼什么，”皇后将右手小拇指上的指套取下来，放在了桌上，才又用那跟手指拨了耳边的一捋细发，“这晴月赌上的可是自己的性命——用怀有龙嗣这话来赌？呵，我怕她过了今晚就没这个命……”

　　恕妃听不懂，但晴辰却是心知肚明。同自己一样，这皇后娘娘自然也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般巧合的事，无缘无故地没有任何征兆，只怕这晴月不过是背水一战，只是用这个幌子暂时稳住皇上和威慑了东宫一行——只要趁她还没下一步打算的时候，比如明日，带了太医去永和宫查个分明，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恕妃姐姐，”但见恕妃依旧是不依不挠的咬牙切齿模样，晴辰也忍不住念叨一声，“您也大可不必这般与如贵人计较，今夜她在毓庆宫这般胡闹，别说是挡了你的路，皇后娘娘也一定不会就此轻言放过呢……你看看，由着她那一说，这皇上哪还有心思品这美酒佳肴，哪还有心思再多看一眼这绰约舞女呢？”

　　晴辰这番话，像是说给恕妃听，又像是专门对皇后说，好叫皇后能够对今夜这般挑衅记得更为清楚。

　　毓庆宫怨声戚戚，永和宫却虽是冷清，但也难掩喜意。

　　晴辰已是梳洗完毕只穿了一层薄衣，示意蓓兰出屋子后便落坐在床沿。屋内的暖炉偶尔传出一声噼啪地响动，连着揪住晴月左胸腔内的一颗小东西一阵悸动。

　　是恐惧还是失落？探不明这份情感，反正定然不是欣喜。

　　纵使刚才在毓庆宫叫皇后同恕妃吃了哑巴亏，见一行人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心里着实痛快，但又很是高兴不起来。皇上那声“今夜就去永和宫”说完的时候，晴月心里只翻涌起一阵莫名的厌恶，这种厌恶连带着叫人想起那已是老去的身子，松弛的皮肤，还有当衣物褪尽时再难掩盖的些许气味。

　　晴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打从心里去抗拒一个拥有整片天下的男人。他的老态龙钟兴许只占了极小一部分，最主要的，还是自己心里已经就此常住了一个人，那个人曾陪着自己一路北上，看遍了沿途的星辰起落；那个人曾在空无一人的红墙宫道内紧捉了自己的手腕，叫人再也难以逃脱。

　　他的眼睛是一抹永远看不透的深湖，悲伤也好喜悦也好，都像蒙了一层水汽，真切不得；他的鼻梁如一座俊俏的山壁，横亘而起般直挺，分明了脸上的五官；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随着每一缕清风落在耳畔，然后直直钻进了心窝子……

　　这样想着的时候，屋门却是被重重地推开，门口有声音“皇上您可慢些……”，却又不敢跟着入了屋子来，晴月深呼吸一阵，才起身迎着，皇上似是心情不错，不等晴月行礼便一手揽住了细腰，“皇上……”心情未定，只是下意识地伸了手拦在来人胸前，却只被当作是欲绝还迎的伎俩，不容多推脱一次，便被一把抱起，又似是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子，随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可不能伤了朕的小阿哥……”皇上笑着将耳朵贴在晴月肚子上，嗤笑道。

　　晴月只是闭了眼。

　　第二日皇上赶了早朝，只是叮嘱晴月多注意自己的身子，也没叫她多做伺候。只是皇上才走了没多久，晴月还在梳妆的时候，福公公便带了约有七八个小太监，每人手里都捧了托盘，“福公公，这是？”当然知道这来的都是赏赐宝贝，但晴月还是装作不知。

　　“如贵人，这些都是皇上今早吩咐要送来永和宫的，您可看看，都是些宝贝呢！”福公公笑脸迎人，却见晴月依旧没了笑意——这如贵人性子也真是古怪，要是一般后宫女子，都巴不得对皇上整宿整宿的笑着，生怕自己一时疏忽懈怠了皇上；可这如贵人偏偏每每都满是心事的样子，即便昨夜听闻皇上要来永和宫过夜，也只是淡淡一句“先回去做准备”，这“谢皇上”都不曾提到半句。

　　“贵人，可还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试探着问道。

　　晴月这才抬了眼，扫视一圈小太监们托盘里端着的物件，尽是些字画同珊瑚玛瑙摆件，便叹气道，“福公公您也看到，我这偌大的永和宫，清清冷冷，这些字画、摆件落在这里，也只是讨了个了无生气罢了……倒还不如请皇上赏赐一只会说话的八哥，也好叫平时能有东西陪晴月说说话……”

　　即便话只至此，福公公也是明了晴月的意思，环顾一周，便冲蓓兰喊道，“怎么着永和宫都没几个奴才伺候着，单单你一人？”

　　这蓓兰也不过才来两日，哪里知晓其中缘由，慌慌张张半天也答不上来，还是晴月又开了口，“我这永和宫向来不比东边宫苑，先前倒是有个合心意的宫女，只是……”话到一半，便不再声响，硬逼着福公公再三追问才继续说道，“皇后娘娘说那丫头妄图趁夜逃离宫中，晴月虽是不信，但毕竟是皇后娘娘说的，晴月也不敢多言，智能任由将人送了辛者库去……只是如今晴月有孕在身，这蓓兰毕竟年纪小，有些事情难免照顾不周全……”又是一半的话，说完便只盯着福公公看。

　　福公公伺候在皇上身边已是好几年，这后宫妃嫔什么样的要求没见过，一下就听出了晴月的意思，只是这后宫宫女的惩奖一向都由皇后说了算，既然人是被皇后娘娘送到了辛者库，那皇上断然是没有再插手的道理。

　　见福公公面露难色，晴月倒是缓了脸面，从梳妆台前起了身子，“福公公，晴月也不是故意为难您……晴月也知道这后宫的大小事物都应由皇后娘娘说了算，只是……这永和宫的宫女犯错，理应是先交由永和宫一宫主位来裁判；可这皇后娘娘偏偏绕过了晴月……就这一句话，只要福公公能替晴月偶尔说道一句，便好。”

　　“这……”福公公心里转咕一圈，顿觉这晴月似也是个能来事的主，不敢紧着答应，吞吐好一阵也不应道。

　　晴月落了没趣，却还是从梳妆台上拿了昨夜戴着去毓庆宫的那只钗子，递到他手上，“贵人……这可不行……”碍着屋内奴才众多，福公公嘴上忙着拒绝，眼睛却是紧紧落在了钗子上——樱兰还在的时候说过，这福公公虽已位置皇上身边，却一直难改贪财本性，不单大肆收受宫中贿赂，还在紫禁城外为自己置办了大量地产。

　　“不过是晴月的一番心意，公公若是不收，那便是看不起永和宫了……”晴月捉了他的手，将钗子硬塞进福公公的手心里，“哎呦喂，贵人您这是哪里的话！那奴才就不得不从命……”福公公笑得狡黠，一把将钗子摸进了自己袖子里，而后又站直了身子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东西摆在桌上，跟我回去复命？”

　　小太监们还在放东西的空当，却又是从宫门口传来一阵声响，晴月心想，这才将身孕一事泄露出去，又有昨夜皇上留宿，也难怪这宫中大小人物要将永和宫的门槛给踏破了——毕竟，谁能保证这永和宫往后不会母凭子贵，落得当年纯贵妃一般的风头呢？多多走动缓和一下关系，总是不会出错的。

　　便也懒得多加搭理，顾自在梳妆镜下坐下，由着蓓兰在头上盘出一个稳当的发髻。

　　“呦，”还是福公公在屋子门口喊道，“辰贵人，您这一早就来看望如贵人呐？”

　　来者是晴辰，倒叫晴月未能猜到。

　　回了头，却见晴辰已是站在了屋内，身后跟着一个眼生的太医，“姐姐，”没等晴月招呼，晴辰便先开了口，“皇后娘娘怕姐姐身子虚弱，孕期身子不适，硬是要叫我带太医院的马太医来给您把把脉，开些滋补身子的药材。”

　　晴月见她这般笑意，只觉后脊紧张，但面上却还是露了好脸色，“这太医，可是看着眼生啊？”就连站在边上的福公公也跟着问道，“这太医院，什么时候来了姓马的太医？”

　　“这马太医也是刚进太医院不久，晴辰这一个月来也是多亏马太医用药调理的身子……”晴辰笑着，这话不知是答给晴月听还是福公公听，身子却别了一番，好叫这马太医能走近晴月。

　　“微臣给如贵人请安。”马太医站定在晴月跟前，行罢礼。

　　“既然是皇后娘娘的一番好意，那嫔妾便先谢过了……”晴月应道，“不过，这才梳妆到一半，还请马太医等候片刻。”

　　“不急，姐姐……马太医的时间有得是，你有什么心思，紧着些想……”晴辰嗔笑一声，顾自走去座踏坐下，青萝紧紧跟在她身后。

　　福公公听闻晴辰的话，只觉有些古怪，但又猜不透这话的意思，便也懒得深究，看见小太监们已是放完东西，都站得毕恭毕敬，便摆摆手，“那奴才先行告退，还等着给皇上复命呢。”

　　“嗯。”晴月应一声。

　　一行人便离开了屋子，跟在最后边的两个小太监窃窃私语，“这屋内的氛围怎么这般奇怪？”却叫福公公一记巴掌拍在后脑勺，“叫你俩多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