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插定一支珍珠钗，晴月又用手按了按发髻，才悠着从梳妆台前起了身。

　　屋内除自己同蓓兰外，便只有晴辰和青萝，还有立在一旁看晴辰眼色的马太医。知是来者不善，但既然人都已经到了永和宫，总不能硬驱逐了出去。

　　说到底，这东宫各位还是信不过自己真是有孕——对于这点质疑，晴月倒是真没有在怕。

　　便走近了些，端看着晴辰，“妹妹自打入了宫以来，还真是消停一月都不肯。”话音刚落，人也与晴辰并排坐在了边上的榻座上，不等晴辰再开口，便冲马太医喊道，“那就有劳马太医好好给晴月瞧瞧，看看这肚中的龙胎，是否能如我这妹妹所愿，有了蹊跷呢？”

　　听闻这话，马太医也急忙上前来，从医箱里拿出一个松软的枕垫垫在晴月的手腕之下，而后才将两根手指扣在晴月手腕上。

　　晴辰看得目不转睛，似是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破绽。

　　只见那马太医面色严肃，好一会儿都不说话，良久，才舒了眉展，悻悻地望了晴辰一眼，才回道，“这如贵人确是喜脉之象……”

　　晴月呵着一笑，收回手，又转头瞧着已是阴了脸的晴辰，“怎么，妹妹不替姐姐开心，怎么还这般脸色难看呢？”“不过……”但那马太医却似是话未说完，又紧接着说道，“如贵人的脉象并不稳当，这几日可要多加注意……否则……”

　　“否则什么？”蓓兰插嘴问道。

　　“否则，这胎儿易难保啊。”马太医的这席话，顿时让晴月为之一怔，倒是晴辰此时来了精神，站起身子整理了下衣裳，冲晴月说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姐姐有孕，妹妹当然是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这孩子是否能真正熬到能开口叫妹妹一声小姨的时候，啧啧……”故意说了一半的话，又回头喊道一声，“青萝，既然姐姐身子不好，咱们也别在这永和宫碍着了，回头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别得又把脏水往钟粹宫泼。”

　　胎儿不稳一事，是在晴月意料之外的。

　　待晴辰几人出了永和宫，晴月便急着想叫蓓兰去太医院喊了默许，看看有什么法子能够稳定一番，但又转念一想，倘若如今又去喊了这人，那昨天那般说辞便是白费了劲——如今的要事，不就是要与默许拉远了距离，耗能保全他一个平安吗？所以，这默许是万万叫不得的。

　　可这太医院，也再没有能信得过的人。

　　正在苦恼之际，这宫门外却又是一番响动，蓓兰站在榻座边上垫了脚往屋外张望，一开始似是看不清来者何人，好一会儿才显得有些紧张，轻声同晴月说道，“是纯贵妃娘娘来了。”

　　想必这纯贵妃也是听闻了自己怀了身孕一事，才肯赶来永和宫——也不知是要当面恭贺还是要兴师问罪。

　　晴月也不急着起身恭候，只是叫蓓兰去后边小厨里烫一壶热茶，再备些现成的糕点来。蓓兰正应着的时候，纯贵妃已是被寿公公搀扶着入了屋子来，见蓓兰向自己请了安便出门去，便吩咐道，“小寿子，你就在那永和宫门内守着，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那寿公公自是知道自家主子的意思，不过是要说些只能叫如贵人听明白的话罢了。

　　屋门从外边合上，就落了晴月同纯贵妃两个人。

　　火炉内的热气以肉眼可见的姿态袅袅升起，纯贵妃走近了那已被赏赐之物堆得满满当当的桌子，拨开一块搁置在物件上的绿绸缎，一尊红玛瑙雕琢骏马象便显露出来。

　　“妹妹，可真是好风光了。”绸缎重新覆盖上，纯贵妃才转了身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晴月说道。

　　“贵妃娘娘说笑了，再风光，也不比您呐？”晴月回道，身子却还是坐着。纯贵妃见她这般模样，已不是往日那唯唯诺诺的精气神，心中自是不乐意——不过这后宫中得宠即得势的道理，她纯贵妃又怎会不明白。

　　如今这晴月向皇上自曝有孕，自然是能受尽隆恩——这一招，不还是自己替她想出的嚒？为的就是要借这一举，落得个能同东宫那番妃嫔平起平坐的境地。

　　可谁知，这晴月竟能真的怀上？

　　纯贵妃自然是不信这世上竟会有这样弄巧成真之事，可偏偏小寿子从太医院打探过来的消息又千真万确。

　　“妹妹这身孕，怀的可还真是时候。”纯贵妃笑着落坐在晴月边上，眼睛倒是从晴月脸上一点一点往下滑，最后定格在那尚未显露出来的小腹上，晴月倒是呵呵一笑，一手随意搁在桌上，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似是要故意敞开那了不起的小腹，好叫纯贵妃看个明白，看个亮堂，“这不正是借了娘娘您的吉言吗？这寒冬凛日，青龙入了我永和宫，必定是有喜讯啊，如今这吉言成真，想必娘娘定是要比晴月还开心。”

　　纯贵妃心中嗤一声，面上却是温和着，“那是一定，这真有身孕肯定强过那空口无凭，只是本宫就怕妹妹忘了，咱们先前的那番计划。”已是连着说话的神态都起了变化，纯贵妃对眼前这个晴月倒有点不认识起来——虽然早早地就知道这晴月不简单，但只以为不过是个有野心手段的毛躁丫头罢了；却殊不知竟是匹城府幽深的野狼，不但有谋略，还有如此这般的耐心。

　　“晴月怎会忘呢？”晴月笑道，这时蓓兰已是侧着身子推门进来，手里端了一般木盘，上边是一壶热茶和两盘糕点，晴月继续着她的话，“先前的事，晴月可是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忘不得一丝半毫。”

　　待茶水点心都摆在了桌上，晴月自己端了茶壶，为纯贵妃倒出一杯，“娘娘您从前如何待晴月的，历历在目呢。”

　　晴月这句话的意思，纯贵妃一时想不透。算是一声威胁，还是只不过一句应和？在这后宫里头，东边六宫同西边六宫素来不和，这晴月虽是一朝母凭子贵，重新能叫皇上展了笑颜，可终究势单力薄，难以与东宫风头正劲的杭后、晴辰、和舍子等人分庭抗礼；所以不管如何风光，她终究还是要有自己这个纯贵妃当作靠山——但同时，如今已是因着肚中龙胎而笼络皇上的人，真的还能像从前一样被自己呼之即来呵之即去吗？纯贵妃心里是存了疑问的，现如今的状况，这晴月虽只是一个贵人，但凭借肚中孩儿，成为妃嫔也不过是迟早的事；而自己虽贵为贵妃，可这宫中人尽皆知，不过是空有了一个名头，咸福宫如今人丁惨淡，如果说前几月皇上还念着旧情托人来问候，可现在已是连着一个月都未有皇上的身边的人出入了。

　　怪，也只怪自己，千算万算，已是算不清男人的心。

　　纯贵妃一笑，回道，“妹妹记着便好。”

　　“可是，”晴月将茶盏往纯贵妃身边推去一番，才又给自己沏了一杯，双手捧着递向嘴边，小呷一口，问道，“贵妃娘娘，可是有什么对付那边的计划？”

　　纯贵妃抬眼望了一眼还站守在晴月身后的蓓兰，似是不确定这新来的宫女嘴巴严不严实。晴月看出纯贵妃的疑虑，回道，“娘娘尽管放心，晴月当这蓓兰已是自己人，信得过。”

　　要说对这蓓兰，晴月先前还因为是淑琴送来的人有些不放心，可昨天先是在宫道与默许的那一番对话，至今无人来问罪，想必蓓兰是守口如瓶；再后来，在毓庆宫外同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禄公公一阵推搡，这蓓兰也是护主心切，甚至都忘了这禄公公是何等跋扈的性格，硬生生的为着晴月而上前冲撞。

　　由此可见，这蓓兰不过就是淑琴见永和宫已无人伺候，便从储秀宫随意调遣过来的丫头——要说淑琴为何还对永和宫如此上心的理由，想来不过一是怕永和宫这里因为缺稍宫女，日后算账储秀宫，二是淑琴一向期望求和，借着蓓兰这丫头的情面，可能就是要叫晴月同和舍子缓和了关系。

　　见晴月说了这番话，纯贵妃才收了笑意，“那恕妃你也是见过了？”“见过几面，了解不深。”晴月回道。

　　“究竟是个不成气候的东西，这后宫里头见风使舵的人不少，她是最勤快的一个，”纯贵妃冷言道，“从前跟着我，如今又去巴结着毓庆宫——妹妹的本事，就先拿她开开刀吧。”

　　晴月对这恕妃的印象，不过是昨日在毓庆宫的那番奚落。

　　这恕妃凤眼绛唇，长相明艳，显扈在外——细细一想，到同眼前这纯贵妃确有几分相似。

　　“可这，”晴月放了茶盏，面上露出一丝难色，“恕妃娘娘也未曾多为难晴月，平白无故地，晴月又怎好出手？”

　　“这区区一个恕妃，都要如此推脱，本宫可要怀疑妹妹你这能力，够不够与本宫联手了……”纯贵妃露了一个冷峻的笑意，便要起了身，走到屋门处，又停住了脚步，“这恕妃嘴碎谗言，留着便是祸害，你若不在今时封了她的嘴，日后必定有苦头吃。”

　　说罢，才又推开门走了出去，那原本驻守在永和宫宫门内的寿公公见纯贵妃已是自行出来，忙着屁颠颠地跑近，伸了胳膊，好叫她能搭着一把。

　　待两人走远得看不见了，蓓兰才敢问道，“贵人……这纯贵妃，是什么意思啊？”

　　晴月还是望着宫门方向，嘴角扬了一抹笑，“嘴碎谗言，想必是这恕妃肚里知晓了纯贵妃不少旧事，才引得人家这么急着想要借刀杀人罢了……不过，这纯贵妃究竟还有些什么秘密不能叫人知道，以至于都不能自己对付，还得借我这双手……倒是叫人好奇了。”边说着，边又将右手手掌抬起在眼前，端详一番。

　　“贵人……咱们不会，被这纯贵妃娘娘当枪使了吧……”蓓兰虽是个外向的宫女性子，但对害人之事从未沾染过，方才纯贵妃的那番话已叫自己胆战心惊，而今晴月又是面色阴冷——之前在储秀宫，哪见过人脸上，还能有如此叫人打心里害怕的表情。

　　晴月看了她一眼，这种惶恐的面色之前在樱兰脸上也曾出现过，突然就想到了樱兰。

　　便吩咐道，“你一会儿去辛者库那边找管事的再打听下，问樱兰在里边可好？”“在辛者库那地方，又怎会好……”蓓兰嘴快，待反应过来却已是来不及，晴月叹了声气，才又说道，“不论如何，叫那管事的善待着些。”

　　“是……”蓓兰应允着。

　　“等等，”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忙将已经快要踏出屋子的蓓兰喊回来，“回来的时候去趟太医院，除了齐大人，随便喊着一个太医过来。”

　　“是。”樱兰这才又出了门。

　　望着桌上的点心，晴月却是没了胃口，又走到桌前去清点皇上托福公公送来的礼物，尽是些字画同珠宝雕刻，放着也便放着吧，心里念想着——给福公公的话也已交代过，樱兰能否从辛者库回来，便也只能等着消息。

　　晴月是不曾知道的，樱兰的尸身已在东宫别苑枯井中浸泡了两三礼拜，以至于都无人形。

　　而连着几日，钟粹宫辰贵人身边的贴身侍女青萝都做着逼真的噩梦。梦境中满是稠浓得叫人睁不开眼的烟雾，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耳朵却是异常灵敏。

　　不知是哪个方向传来的，链锁拖在地上的声响，梦中的自己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中奔跑，然后突然脚下一沉，原是已经深陷沼泽，混合着难闻气味的泥淖没过了脚踝，即使拼尽全力也再难以挪动一步。

　　只是那铁链碰撞声越来越紧，连带着冷风从身后直吹得自己忍不住哆嗦。

　　近了，近了，即便在梦中，青萝也知道这时候万不可回头。

　　只是有什么突然就捉住了自己的后脖颈，生生掰过了自己的脑袋。便慌忙闭了眼，许久都没有再多声响。

　　只是偷偷地睁出一道缝，眼前已是东宫别苑景象——一个人脸倒挂着从天上落下来。

　　终于按捺不住地惊叫着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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