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白亦宇一事让晴月将自己锁在永和宫两个多礼拜。

　　却终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如果要默许能在这后宫纷争中保得平安，唯有就此与自己疏离。

　　今日自己能够用感情伤了和舍子，那么往后必定会有人用感情来伤了自己，而其中，默许将会是唯一的牺牲品。

　　屋外又传来蓓兰的呼唤声，“贵人，吃些东西吧？”这蓓兰是淑琴从储秀宫暂且调遣过来的宫女，说是暂时代替了樱兰的工作，而且与晴月此前也稍有熟悉，不会有所隔阂。

　　只是，晴月始终对这蓓兰有所戒心——毕竟是淑琴私下挪用过来的人，这淑琴而今又毫不避讳地搬去了坤慈宫，只怕是要在永和宫按下一颗棋子。所以除了一日三餐，几乎都鲜与蓓兰打交道。

　　见屋内的晴月不应声，蓓兰轻推了门进来，“贵人，见您这几日好似没有胃口，我就在小厨炖了些小米粥，您吃些吧？”

　　“先放着吧。”晴月正端详着手里的一帖字，也忘了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兴许还是被皇上宠幸过后的那一日，夹杂在诸多赏赐宝贝里的一件。

　　“贵人……”连这几日都受了晴月的冷脸，纵使蓓兰再外向的性子，也免不得泛起一丝失落，待把粥和小菜放在桌子上，蓓兰欲言又止，只得又安静的立在一旁，只是看着晴月随着一行行的字迹缓缓移动着眼神。

　　许是被盯得久了，不自在，晴月这才抬了头，只见那蓓兰对上了自己的目光，慌慌张张地紧忙垂了脸，晴月笑道，“你若有别的事，就先忙去吧，也不用一直守在这屋里。”

　　见晴月终于肯与自己搭腔，蓓兰这才起了性子，连忙几步走近，“贵人，我知道我手脚没有樱兰姐姐麻利……但我要是哪儿做得不好了，您可以跟我说，我保证马上就改……只是……”将后半句话吞在喉咙处，蓓兰左手掐了自己右手腕一道，差点又心直口快将那句“只是千万别再掉脸色了”说出口。

　　晴月见她这般模样倒有些忍俊不禁起来，回道，“没事，只是这永和宫里也冷清，我这一个大活人哪用得着时时刻刻有人照料，倘若真有什么要紧事，我再喊你便是了。”但见蓓兰还不挪动身子，晴月才站起身走到桌边又坐下，拿了搪瓷勺子舀了一小口米粥送入嘴里。

　　这米粥炖得倒很是粘稠，很合了晴月胃口。

　　蓓兰眼瞧着晴月终于肯吃些东西，也放宽了些心，便又开了窗——今日太阳暖，恰是给屋子里通风的好时候，“年关近了，这宫里头已经在准备操办年宴呢，”蓓兰边忙活边说，“到那会儿，这宫里头可是真热闹哩。”

　　晴月吃干净了小碗里的米粥，蓓兰说趣的那些话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只是放了碗问道，“这几日，太医院的齐大人可还是天天盼在宫门外？”

　　自打白亦宇出事那天，默许就曾来永和宫，不过是被晴月以身子不舒服的理由搪塞了；谁知第二日这默许又来，只是随身带了些滋补的药材——直到蓓兰被送进了永和宫，晴月才终于能叮嘱，“不论何事，都不许再放齐大人入了永和宫。”

　　默许不明所以，却愈加执着。晴月却是明知他人就在宫外头，却硬是按捺了一颗心不肯见。
　　为他好，也为自己好。

　　蓓兰经她这样一问，到也是为难起来，“今早齐大人就候在门外头了，只是贵人您有吩咐，我便不敢将他迎进来，”见晴月面色有些阴郁，又问道，“贵人，您和齐大人，可有些过节？”

　　被这样一问，晴月只觉心里又有一丝异样闪过，便匆匆收拾了脸色，回应一句，“怎么说怎么做便是了。”

　　蓓兰知道自己多嘴又叫晴月有些败了兴致，便忙着换话题，“我听说，今夜皇后娘娘又是在毓庆宫设宴，邀了皇上，”见晴月依旧沉着脸似是没兴趣，又说道，“淑琴嬷嬷说她也会陪着和贵人一道前往……不过这淑琴嬷嬷这几个月来，也真是奇怪，都不怎么管教储秀宫，倒是日日夜夜得守在坤慈宫了……”

　　后边那些话，晴月也无意再去寻思——皇上今夜也要前往毓庆宫？只是这样想着，右手却不自觉地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已是近两个月未来月事，上次与默许的那一夜纠缠，想必是有了。

　　淫靡是大罪，欺君也是大罪——可自己已经甘冒了这般风险，为的就是能盼这永和宫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再起，是要毓庆宫再不能欺负到自己头上，再起，是要叫那些往日里百般承受的羞辱加倍奉还。

　　既然自己的身子与肚中的孩子已经准备妥当，那便只欠一个足够隆重的场合。原本是念着那后宫妃嫔齐聚的年宴，但现如今却有毓庆宫的一场夜宴近在眼前。

　　似是一个了不得值得造次的大场合。

　　“蓓兰，”喊住正要端着空碗离去的蓓兰，晴月径直走到衣柜前，收拾出一件浅紫色镶绣了白丝翠竹的衣裳，“一会儿替我梳洗一番，今夜的毓庆宫宴，我们一道去凑凑热闹。”

　　盘了一个发髻，再用一枚翡翠钗定住；樱兰之前制作的桂花膏，里边又加入了泡过两边的绿茶碎末，倒是稀释了桂花香味，却又使得留香更久；那件紫色袍子原本极易给人压抑之感，好在晴月皮肤冷白，平添了几分娇媚——蓓兰拿了艳红色的唇油，却被晴月一只手挡了一番，“用这个……”顾自说着，已是用中指轻沾了些许嫣红，只点缀在上下纯的中间处，再微微一抿，便落了薄薄一层，恰好扩成整个唇角弧度。

　　天色还早，心念着也是许久没有出门，待都正装打扮好了，晴月便受蓓兰搀扶着先出了永和宫。只是才沿着宫道走了没多远，正面就遇着了走得急促的默许。

　　已是躲不开——那默许终于见到晴月，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来，“贵人……”蓓兰还在这后宫里头遇到过这般场景，只是下意识的往晴月身后退，倒是晴月面不改色，等默许来到自己跟前，只是被他忽地伸了手要将自己往永和宫方向拉过去时惊了一惊，但很快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奋力甩开，只留下默许一脸不可思议与不解。

　　“齐大人，”清了清嗓子，晴月用另一只手轻揉着方才被默许握得生疼的手腕，“这宫中人多口杂，还望您举止得体些。”

　　“晴月你……”默许当然想不明白，不过就两个礼拜的功夫，这晴月竟是处处躲着自己，现在好容易才能见上一面，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想要问出口，只是又看了一眼晴月身后的蓓兰，才吞进了想问出口的话，“如……如贵人，不知可是有什么微臣做得不对的地方？”

　　晴月也不敢正眼再去多看一眼默许，怕自己这样一看又软了心，那些背了十遍百遍的狠话再也难以开口，便只好望着前处，眼里已没了神情，“齐大人从来未曾做错，不过是晴月做错了。”

　　“你做错了什么？”对面的人依旧冷冰，若不是在开放宫道，直想将她狠狠捉住了肩膀，一口气问个明白。

　　“晴月错了什么，齐大人不应更是明白吗？”好似终于鼓足了勇气，晴月才敢挪额一丝脚步，好叫自己能正面对着默许。“前几日……听闻白亦宇那医童从你宫中被抬出……”默许是从林太医处听闻的此事，虽早早地知道白亦宇不过是晴月还在苏州府时的旧相识，但好端端地人怎么会从永和宫被抬出，更何况还伤得那般重？默许怎么都想不明白。

　　“齐大人猜到了什么，只是不肯去相信罢了……”晴月眼眸里荡漾着笑意，却叫默许只觉得眼前人陌生又冷酷。

　　“我听不明白……”摇着头，那些龌龊肮脏的想法默许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愿去信罢了——况且，依凭自己对晴月的了解，她又怎会是这般品性的女子。

　　“是听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晴月靠近默许一步，只逼得默许后退一步，“齐大人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深宫多怨妇……永和宫清冷，晴月不过是叫了下人寻欢作乐，又有什么奇怪？”

　　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番话，不但叫默许吃惊，连着一旁的蓓兰都紧忙捂了嘴才不至于失口喊叫出来——待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才又紧忙拉了晴月的胳膊，“贵人，这些混账话，可不得胡说！”

　　“晴月，你究竟是有何等苦衷？竟要拿自己的清誉胡来！”那默许已是脸都气得涨红，气眼前这个牵挂着自己所有喜怒哀乐的女子，不知到底受了怎样的委屈与无奈，以至于要说出这般叫人难以忍受的话来。

　　“晴月从来没有什么苦衷，不过是追随了自己的心罢了，”晴月面无表情，好似一个木偶，枯燥地背诵着事前安排的台词，“齐大人，就当之前是一场秋梦吧，晴月不值得您如此这般。”

　　那默许早已是忍耐地青筋暴起，攥紧的拳头瑟瑟发抖，晴月心里深吸一口气，才又继续说道，“倘若齐大人再无其他话要说，晴月就先告辞了……毕竟，可不能叫皇上久等。”

　　抬了脚，几乎要耗费全身所余的力气才能迈出这一步，晴月不敢再多看那人一眼，只求这可怜又可笑的说辞，能让他灭了心里的念想，哪怕是暂时的也好。

　　“贵人……”蓓兰疾走两步跟上，心里惴惴不安。

　　刚才那番话叫蓓兰听见，晴月其实并不担心——纵使这蓓兰真是淑琴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但方才自己刻意提到白亦宇叫人联想，所以即使蓓兰是有心要去禀告淑琴，淑琴碍着和舍子同白亦宇的关系，也不敢再拿这关系做文章。

　　只是……还来不及再回念方才默许万念俱灰的面容，身后已是传来一声沉闷。

　　接着是蓓兰的一声惊呼，晴月回了头，却见默许的拳头正落在猩红的宫墙上，皮破肉露，血流如注。

　　他的眼神却又落在自己身上，纠缠着数不清的情绪。

　　埋怨，自责，急切……却是没有恨意。

　　晴月闭了眼，这场戏是自己演输了，默许根本就不信方才自己所说的一字一句。

　　他只怪自己，也只会怪自己，怪自己不能保护好心爱的女子，怪自己是这般无能却要让女子来承受这莫名的压力。

　　晴月大口大口呼吸着，又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空洞如深渊的眼神。

　　转了身，继续往毓庆宫走去。

　　若长的宫道，默许一人直愣愣站在红墙前，血色已经逐渐凝结，感觉不到手上的痛楚，只是望眼欲穿——那渐行渐远的女子，犹如寒冬雪景中的一株紫竹，摇曳身姿，却是带了满腔愁绪，又不与他人诉说，只肯自己吞着咽着。

　　晴月终也不能再憋着累，西风吹拂，一颗晶莹的物什落在胸前，却又担心叫他人发现，只是紧忙低垂了脸。

　　也不知该怪谁，怪默许痴情过甚？又是何等荒唐——默许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又何以能够掩藏住自己心中的欢喜。

　　怪只怪自己当时迷了心窍一心要入宫，以为入了宫便能出人头地，便能叫远在杭州府的二娘和爹爹另眼相看。

　　殊不知，这只是将自己送入了地域的炼火。

　　自此，爱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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