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就连晴月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要将白亦宇带回了永和宫。

　　明明是无心害他的——方才在御花园，晴月假意失足，这毫无防备心得小子不假思索地冲上前一把护住，结果却是落得自己伤着了肋骨，疼痛难忍；不知怎么的，晴月竟从这稚气未脱的脸上看出了一丝默许的影子，想必，再早些年的默许，也不过是如此的少年吧？

　　不谙世事。

　　因着是在富足充斥着爱意的家中成长，又是男孩儿，就更为备受宠爱——哪里吃过生活的苦楚？所有人都当他们是手心的宝贝，紧捧着怕喘不过气了，松端着又怕掉地上了。

　　所以他们从不知道这世上还需要尔虞我诈才能生存下来的道理。他们不知道的，一个女子，要在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杭州府平安度过童年，第一件要学会的事便是逆来顺受，再多的白眼冷嘲，再多的被忽视嘲讽，都只得受着。

　　受着的，还有每次求救般望向爹爹的眼神，而对方只是面露了难色，最后干脆别过脸不再四目相对，仿佛再多看一眼，也只能是无奈。

　　受着得，还有二娘处心积虑笼络的婚事，从未听闻过的偏僻村落，不过是因着倚靠矿山发了不大不小的家迹——倘若真是大户人家，那二娘又怎肯替晴月打算，二娘想要的，不过是要晴月早早出嫁好霸了杭州府上下家产，却又不能叫晴月往后的日子好过自己。

　　所以晴月是绝不愿再多待在那用心险恶的杭州府了，紧捉着能入宫的机会，便是逃也似的不肯松手。

　　只是，现如今的处境想来，还不如在那冰冷积灰的杭州府；若不是念着默许……这深宫鬼地方，还有什么好留恋？

　　若不是……想着，默许的脸竟与眼前的少年重叠起来。

　　“哎呦。”许是动了身子，牵连着肋骨处疼痛难忍起来，白亦宇受不住喊道一声，才将晴月的思绪重新拉回了现实，“可还疼？”晴月嘴上问着，手却是已从怀里掏出丝帕，替他擦去沁出的汗。

　　白亦宇下意识地躲闪，却因疼得难以忍受，又逃脱不得，只是与晴月身子离得这般近，似乎眼睛落在哪里都不自在，只得稍稍侧了脸，一只手却压着肋骨处，“怎么，这宫里都没一个伺候宫女呢？”干硬地转移了话题，一抬头，却又正好对上了晴月倾泻下来的目光，霎时红了脸。

　　除开和舍子，白亦宇还从未曾与其他女子如此这般的亲近。

　　“暂时被调离开了，过几日便能回来。”晴月笑言道，心里还牵挂着樱兰在辛者库，念着今天晚些时候拿些首饰去与辛者库管事太监打点一番，莫要叫樱兰在里头吃了苦。

　　晴月自然不会相信什么逃离出宫的荒唐理由，但既然这事是晴辰与皇后共布的局，那边也只好叫樱兰委屈几日——因为纵使这次不受些苦，往后她们一行必定也将栽赃了其他理由。

　　只是，晴月不曾想到的是，即便是被关押辛者库，也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理由；此时的樱兰尸身，已是落在了东宫荒弃别苑的枯井。

　　白亦宇的额头不断地沁出汗珠，青筋微微突起，似是忍着莫大的痛苦。

　　晴月虽是不忍，但却断不愿就此放他出去——好像是一场毫无关联的报复，报复的是谁？晴月说不明白，只知道白亦宇身上的痛，一定会复刻在和舍子心上。

　　就像自己同默许，和舍子与白亦宇也是相爱而不得——想必，和舍子也从不惧怕自己会在这后宫落得哪般下场，皇后也好，纯贵妃也好，她必定也是不在乎到底站去哪一边，她在乎的，不过是这个硬追随了自己而冒险闯进宫里头的少年；这份在乎，足以叫自己转变了心智，足以叫自己甘愿舍弃大好前程，甚至是性命。

　　不过同是个可怜人。

　　晴月这样想着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不禁停了下来，似是有一个声音催促道，倘若再不请太医院的人来，只怕白亦宇只会愈加难以承受。

　　软了心，晴月将手里的帕子塞在白亦宇手里，转身便要去喊人，只是刚开了屋门，便见和舍子已是领着淑琴同太医入了永和宫，也不容晴月稍作回应，和舍子已是怒目上前一巴掌呼在脸上。

　　“贵人……”淑琴忙一把抓住和舍子再度扬起的手，一边又看清了坐在屋内哼哧哼哧疼得厉害的白亦宇，催促道，“林太医，您快去看看屋子里的人，伤得重不重！”

　　那太医被和舍子的举动惊着了一番，在这般催促下才紧忙入了屋子。

　　“和贵人，有话慢慢说！”似是嗔怪，淑琴稍稍将和舍子拉开一段距离，见晴月只是站在原地冷笑一声不说话，又忙解释道，“如贵人见谅，方才和贵人只是听闻这太医院医童在御花园摔了跤，被如贵人您带回了永和宫……和贵人心里着急，才冲动了……”

　　“太医院医童？”晴月只觉挨了巴掌的一侧脸颊火红红地，疼和冰冷混在一起，倒叫自己觉得才终于是像活在了这世上一样，“淑琴这称呼，倒是真疏远了和舍子同他的关系呢……”

　　“晴月我警告你，倘若你胆敢动亦宇一根手指，”和舍子早已是按捺不住的怒气，也不管淑琴一直在身后拉扯着衣袖，示意千万不可再冲动行事，“我必定要你同这永和宫一块儿遭了秧！”

　　淑琴已望见屋子里头的林太医虽是蹲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用指尖试探白亦宇伤着的肋骨处，但却总是假装不经意地回头观察屋外的动静——毕竟，两个后宫贵人如此在外人面前大动干戈，任谁都有几分好奇。

　　“呵，”晴月走近和舍子，“妹妹这是来永和宫警告姐姐的意思？”

　　“是我话说得不够明白，还是姐姐终日困守在无人应答的永和宫习惯了装疯卖傻？”和舍子回道。

　　“那，”晴月露了笑意，“姐姐便等着看妹妹的好本事了……”说罢，转身便回了屋子，在与白亦宇隔了一张桌子的位子坐下，盯着那林太医继续替白亦宇轻按着伤处。

　　“林太医，你在那边磨蹭什么？还不赶紧带人出来？”和舍子又心疼又焦急，刚也是幸亏坤慈宫有奴才路过御花园，见与自家主子素来亲近的太医院小厮竟与永和宫的如贵人谈笑甚欢，只是不消一会儿那如贵人竟从石阶上跌落，而白亦宇飞扑上前却落得摔在地上好久都不能起身，又眼见着在如贵人的搀扶下往永和宫方向去了，才心急心燎地赶回坤慈宫禀报自家主子。

　　和舍子心疼这白亦宇竟看不穿晴月的这粗糙手段，焦急这白亦宇已是在林太医的按压下疼得面容扭曲。

　　“回和贵人，这小厮，恐是断了肋骨……”林太医转而朝着和舍子跪下，“得叫人准备担架抬回太医院，若是冒冒失失得搀扶，只会愈加痛苦难当……”

　　和舍子的面色更为难看，若不是淑琴在身后紧紧拽着，恨不能直接冲进屋子里头再与晴月教训一番，“那林太医，还劳烦去太医院喊了人来……”淑琴使着眼色，那林太医会了意，才紧忙从地上起来先出了屋子去。

　　白亦宇已是疼白了脸，几乎要滩坐在椅子上，见那林太医已是疾步出了永和宫门，淑琴才松了手，任由和舍子两三步冲进屋子半跪在白亦宇跟前，用手上的帕子紧忙替他擦着汗，嘴上又是宽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一会儿便能回太医院好好医治了……”

　　晴月顾自从桌上端起还是昨夜泡开的茶水，如今樱兰不在，这永和宫里想喝上一口热茶都难，似是完全不在意与自己不过两步距离的位置发生了什么，只是吟笑着冲还站在屋子门口处的淑琴问道，“淑琴，想必你也是觉得我这多情的妹妹，烂泥扶不上墙咯？”

　　“你……”和舍子正欲起身发作，却是被白亦宇紧紧握住了手——白亦宇的脸色与方才想必，更为惨白，连带着眼珠子也涣散了精神，似是随时要晕厥过去，“亦宇……亦宇……”和舍子见状，忙用手心托住了他歪斜下来的脑袋。

　　见白亦宇已是要神志不清，晴月心里紧了一下——这白亦宇不过是个没心没肺的痴情种，晴月也从未真正对他起过伤害之心，不过是要借着他，叫和舍子稍稍收敛些罢了。

　　可哪曾想现今会伤得这般严重。

　　淑琴已从身后将白亦宇的身子掰直，“贵人，”见和舍子只是心疼得直落眼泪，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便催道，“您赶紧陪着白公子说说话，可不能叫他真晕了过去！”转而又盯着晴月喊道，“”如贵人，永和宫里头可还有热水？

　　晴月本就因为这突然一遭心里乱如麻，又被淑琴这样一声喊，好一会儿恍不过神来，还是淑琴厉了神色催促道，“如贵人，赶紧端了热水来！”

　　这才回了神，匆匆起身去永和宫后边的小厨——虽是永和宫私下的小厨，却鲜少开火，平时更多事樱兰烧水炖汤的地方，昨天樱兰烧开的水还剩些没用光，晴月忙着端了一只铜盆，又找了块干净的帕子，丢入其中，待热水滚滚倒入半盆，才又端起快步往回走，步子急了，水也晃荡着洒落出来，沾湿了衣裳。

　　淑琴先前在储秀宫，曾照料过不少因着主子喜怒无常而受责罚的宫女，对一些简单受伤有一些了解——如白亦宇这样因着疼痛而几要陷入晕厥的情况，首先便是不能叫他蜷缩着身子阻碍了呼吸，所以要第一时间将他身子掰直，但动作一定要轻和，断不能用力过大以至于牵扯了伤痛处；而用热毛巾敷着骨折处，能在等候太医院来人时适当减轻痛楚感。

　　晴月拧干了帕子，正欲要往白亦宇身子处擦去，却被和舍子一把抢过；只是两人都不说话，也不多看对方一眼。

　　晴月知是自己要替和舍子去擦白亦宇的身子这事不妥，也微红了脸，便站起来，但见淑琴刚好看着自己，面上带了笑意，“淑琴替和贵人，先谢过如贵人了。”

　　“我，不过是担心这人死在了我永和宫。”听得这声道谢，晴月倒不习惯起来，赶紧走开几步到窗前。身后却传来和舍子一声，“倘若不是你耍手段，亦宇又何必受这苦！”

　　晴月也懒得理她。

　　只是这心里，愈加地乱，愈加地纠结。

　　她是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了。

　　不明白自己究竟还是个怎样的人，不明白自己究竟还能做出怎样的事。

　　好像从此有了牵挂。有那么一刹那，从白亦宇这张稚气白皙的面容上浮现出的默许的脸，便是那份牵挂。

　　只是不知道这份牵挂，对自己来说是福是祸。它让自己有了继续待在这永和宫的理由，纵使再也望不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纵使再也望不到波光粼粼的湖水倒映着清荷；但它也让自己有了不曾有过的弱点，原本的自己无牵无挂纵使斗得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可现如今，倘若有人如今日这般的自己一样拿默许开刀，究竟自己还能不能受得住？

　　如今的自己，连樱兰都不能保住，更何况是默许？他虽是太医院重臣，但这深宫诡谲，如若有人发现他与自己走得亲密，难保不会起了歹心……

　　晴月不怕自己会将如何，她只怕默许会受了无辜牵连。

　　就像现在的和舍子，已是为了白亦宇红了眼眶，落了清泪。

　　还在烦扰着的时候，林太医已是带了两个医童小跑入了屋子，晴月硬逼着自己不再去看他们如何将人从椅子上抬下，又轻手轻脚地搬上了担架，待一阵急促的脚步身后，一行人又出了屋子。

　　以为已是全部离开，晴月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回过身，却不料淑琴还站在那椅子边上，晴月一怔，只是很快又恢复了淡然神色，“为何你还不走？”

　　“如贵人……”淑琴面上带了温和地笑，走过来几步，似是欲言又止，几次开了口却又说不出话来，“倒还是第一次见淑琴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晴月冷笑一声道。

　　淑琴知是奚落，却也只又挤了一个笑意，或者，就此让晴月误以为樱兰只是被困禁在辛者库，反而是好的吧——“如贵人，今日还是多谢了。”将方才从白亦宇手里拿下来的帕子交还给晴月，淑琴行了礼才告退。

　　又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是落了一桩压得厉害的心事，晴月端看着手里湿了一半的帕子，终于露了一丝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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