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一夜未睡，面色憔悴，晴月也无心多做梳洗打扮，便动身前往毓庆宫——既然纯贵妃不愿出手相助，便只能抱着试试运气的心思，去皇后那边探探口风，看是否能有樱兰的下落。

　　刚入了毓庆宫，便听见屋子里传来笑语声，站在门口的禄公公见着晴月进来，又紧忙进了屋子通报，再待晴月走近了些，晴辰已由青萝搀扶着缓缓不步行出来。

　　晴辰一眼都不肯多看自己，反而是那青萝好几次抬了眼，但与晴月视线对上，又慌张地垂了头，晴月觉得蹊跷，正欲上前询问，只是恰好皇后又在屋内喊道，“既然来了，怎么还在屋外磨蹭补进来向本宫请安？”

　　也就一晃神的功夫，晴辰两人便已经出了毓庆宫门，晴月只得做罢，况且现在是在毓庆宫，晴辰又在身边，纵然青萝知道些什么，肯定也是不会说出口。

　　皇后正捧着一杯清茶，见晴月入了屋子请安，也是懒得抬头多加搭理，“皇后娘娘，嫔妾，有事相求……”晴月问得维诺，见皇后并无关心的迹象，便顾自继续说道，“嫔妾身边的宫女樱兰，昨夜失踪了，至今未回永和宫，还望娘娘能派人寻找一番。”

　　皇后放了茶盏，两手合在腿上，端坐着，听完这话也只是稍稍挑了一边的眉毛，“这永和宫的宫女平白失踪？”笑一声后接着说道，“那不是你这一宫之主失职么？怎么倒来本宫这儿求助了？”

　　“皇后娘娘，”晴月本就猜测皇后娘娘即使知道樱兰去处，也未必会伸以援手，自己过来不过是病急乱投医，只求个万一，可就现如今皇后这态度，显然是不愿为樱兰多说一句，“您是六宫之主，后宫不论是妃嫔还是宫女，都由您管辖……这宫女失踪是大事，想必皇后娘娘，定不会坐视不理吧？”既然恳求无用，晴月便只好冒险以皇后身份的职责相要挟——如若樱兰真的在后宫之内横遭不测，那么皇后必定责无旁贷要被追究责任，这样一来，即便是为了自身利益考虑，皇后都应该协助寻找樱兰。

　　只可惜晴月想得还是太简单，皇后只是笑了几声道，“怎么，以为说了这番话，就能激到本宫？”起了身子，徘徊游走到晴月身边，“方才晴辰已来禀报，樱兰那个奴才昨夜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私闯西华门，妄图偷走出宫；亏得钟粹宫的人发现，抓了现行已被押往辛者库受罚。”

　　“不可能……”晴月对这荒唐说辞显然并不信服，昨夜自己不过说了些重话，樱兰在自己身边几月，定不会因着这个缘由出走，更何况还是要逃离紫禁城？再者，樱兰屋子里的所有物件都摆放出入，倘若她真要出走，那必定也是要带了贴身衣物和些许值钱物件，谁人冒险偷走出宫竟不带任何东西？

　　“你，质疑本宫？”皇后也没指望这荒唐说辞真能堵了晴月的嘴，甚至故意觉得这说辞越是荒唐，越能羞辱晴月——你看，本宫都把这谎话说得如此这般漏洞百出，而你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心里不甘愿又如何？还不是一句反驳都不敢说出？

　　眼前的皇后面露喜色，讲话温温吞吞，晴月也无心再纠缠，想着与其在这里被看好戏，不如自己再去外边找寻一番，兴许还能得到一些樱兰的消息，“既然是皇后娘娘说的，那晴月便信了樱兰一时想不开，擅自要从西华门偷偷出走紫禁城……只不过，樱兰是永和宫的大宫女，除了这等大事，嫔妾却不知实在罪过，既然是辰贵人发现的这事，那嫔妾还想去钟粹宫再问些细枝末节，这样即便往后追究责任起来，嫔妾也有了分寸。”

　　“呵，”皇后走到晴辰身侧，斜着神色轻瞄了一眼晴月，“晴月终究还是信不过本宫的话咯？话倒是说得好听，也不枉当日本宫能挑了你俩姐妹入宫——只可惜花虽明艳，但如若里头藏了会蜇人的蜜蜂，那本宫也定是弃之不采，任由枯萎糜烂……”语罢，见晴月已是要行了礼，便接着说道，“你也无需多做其他功夫，皇上已下令不混你再靠近钟粹宫，怎么？还想要为着一个奴才强出头？一个连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存疑的区区贵人，还想着保全一整个永和宫？痴人说梦……”

　　话中带刺，句意明显。晴月心中已是明白，樱兰失踪其实早就不过是晴辰与皇后联手导演的一场戏——这群人要对付永和宫同咸福宫，樱兰不过是开刀的牺牲品，为的不过是叫自己先失了锐气。

　　如此草菅人命，如此冷血无情。晴月只是恨，恨自己如今是这般无能，恨晴辰同皇后深谙自己的弱处，也很明明靶心是纯贵妃却偏偏要永和宫做了挡箭牌。

　　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出的毓庆宫，只知道这段回永和宫的路前所未有的遥远，好像划伤一辈子的时间都不能走完。宫道两边的红墙斑驳了漆色，日光越过琉璃金瓦倾泻下来，落在身上也不觉一丝一毫的暖意。

　　有几只乌鸦踮着脚尖停驻在不远处，据说紫禁城里的人迷信乌鸦能够保佑各宫各殿太平，不但不允许有人驱赶，甚至专门安排了太监定时定点投食。

　　晴月走得宛如一具失了灵魂的游尸，路过惊扰了那群黑色生灵，扑腾起些许尘土。

　　既然是在皇后身前布下的局，晴月已知晓樱兰必定凶多吉少——即使不是因着逃离后宫的由头，她们几人也定有其他理由将樱兰送入辛者库。

　　那辛者库是专门收押犯错宫女太监的地方，做得都是紫禁城最低贱苦累的活，将樱兰打发进这种地方，摆明了就是要晴月明白，自己现如今不过是在这宫里做无权无势的角色，心里有恨又怎样？并无他人能够为着自己出头。

　　现在是如此，以后更是如此，只要皇后还掌着大权，这情形便不会改变。

　　御花园也失了往日的神色，只剩腊梅树林还点缀着殷红。

　　晴月一人登上了假山上的空亭，西风穿过，不禁要缩起了身子。但是这凛冽的寒风，倒叫自己清醒了些。

　　清醒了，这后宫中如果只是一味的避让，就更会叫人欺负到头上——每一个人，皇后也好，纯贵妃也好，亦或是晴辰跟和舍子，都对权利怀有无比贪婪的心，但这份贪婪可能并不是为着她们自己，而是为着自己所珍爱的那群人。

　　她们不过是被推到了前边，或许的确有人是源于自身对至高无上权利的追逐，但就晴月知道的，和舍子同自己一样，不过是为了保护难以启辰的理由。

　　为了明知不能在一起，但依旧心存希冀的那个男子。

　　清醒了，倘若自己还是毫无打算地要在这后宫浑浑噩噩，那下一个遭了莫须有的理由而消失的很可能便是默许——只要这群伺机埋伏在周遭的豺狼野兽闻到丝毫自己与默许的关系，变回蜂拥而上，撕扯了默许的身躯，磨灭了默许的精神，之置于死地而后快的矛头，最终目的就是彻底打垮晴月。

　　如果自己还是如现今这般没有计划，那当默许倒在自己面前时，除了毫无用处的眼泪和哀嚎，自己还能付出什么？没有一丁一点能够威慑她人的权利，没有一丁一点能叫别人听从的话语，只是任由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倒在血泊中，被强安着莫须有的罪名。

　　晴月把双手抱在一起放到唇前呵出一口气，已被冻僵的手背才回暖了些。

　　“晴月……”有谁喊道，晴月还奇怪在这后宫还有谁能喊自己的名字，待回了头才发现是白亦宇，已是好些时日未曾见过这个少年，如今却能在这场景下再相遇，见晴月面色不好，白亦宇也是怔了一下，似是突然想到身份有别，又忙着补上一句，“如贵人……怎么一人在凉亭里待着？”

　　晴月见他也是一人在这御花园，便收拾了心情，笑道，“你不也是一个人？”只是说话间，昨夜和舍子在永和宫门前的讥诮嘴脸又浮现在脑海，将右手藏在身后紧握了拳，才没能叫自己的表情起了变化。

　　可不就是眼前这个人？成为了和舍子在这后宫的转折点？

　　白亦宇略有察觉晴月的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是平日里和舍子同淑琴都曾语言告诫少与晴月接触，刚才偶然遇见，便只顾着打招呼，现在回过神来，才想着要离开。

　　“怎么，走得这般急？”晴月从假山上踏着步子下来，见白亦宇面露了难色，又打趣道，“我又不吃了你……”

　　“如贵人说笑了……”白亦宇傻乐呵道，心想这晴月是早在苏州府便替自己解过维的老相识，多说几句话总不为过——况且那和舍子同淑琴只提醒少和永和宫来往，却又并不说是何缘由——现在可不是在永和宫，是在御花园啊。

　　似是自我安慰，倒也宽了心。

　　晴月见白亦宇想着什么事，待只剩几个台阶的时候，故意踩空一步，随着一声惊叫，整个人都要跌落下来。那白亦宇虽是没能反应过来，但靠着本能还是扑了上去紧紧抱住眼前人的身子。

　　滚落在地上时，白亦宇将晴月托在自己身上，好叫晴月不会磕在地面，自己却是擦破了手背，连着被压了一阵，左边肋骨处疼得厉害。

　　晴月紧忙起身，却见白亦宇在地上好一会儿都动弹不得，心中竟也没有泄愤般得快感——昨夜和舍子的那番话，所要付出代价的也并不应是眼前的明朗少年……只怪自己方才被气昏了头，才匆匆设了这个局。

　　只是，白亦宇如今面色痛苦，晴月却只剩自责。

　　自己好像变了，还在储秀宫的晴月，不曾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的自己，只一心为着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从来无需考虑是否伤了谁，害了谁。

　　所以设计晴辰在山林里被山贼掳了去，设计和舍子在西宫被纯贵妃罚跪……这些的这些，都未曾叫晴月内疚难过过。

　　可是自从与默许两情相悦，自从在永和宫过了闭宫养性的日子——连着因为遭冷落，处处为人欺压，自己竟也潜移默化地变更了心智。

　　在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时候，已是变了一副软心肠。

　　所以，樱兰失踪是叫自己慌了神而乱了心绪的，白亦宇受伤也是叫自己鼻间发酸心生怜悯的。

　　只是，现如今这样的心境，还真的能与皇后一行相斗吗？

　　晴月，连自己都信不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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