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毓庆宫内寂静地可怕。

　　皇上端坐在正座上一言不发，皇后几次抬了眼，但见对面的人双眉紧蹙，也不敢多言语。

　　晴辰跪倒在地，啜泣分明，身后的青萝止不住地发抖。

　　“起了再说话。”许久，皇上才开了口。

　　待终于又站稳了身子，晴辰才用丝帕擦了眼泪，目光落在那枚皇上手边的金钗上，一行艳红湿湿漉漉，模糊了鸾凤的身形。

　　“究竟为何未出现如此不祥的预兆，”皇后见气氛已稍作缓和，便示意毓庆宫的大宫女婵珠搬了椅子在晴辰身后，好让她能坐下说话，“鸾凤泣血，这事，可是蹊跷。”语罢，又用眼神多望了一眼皇上。

　　“娘娘……嫔妾，真的不知为何会有这般缘故……”晴辰也不敢坐着，话语间还是带了些许哭腔，才吞吐完一句话，又不禁湿了眼眶。

　　“别哭哭啼啼的，”皇后见皇上面色已是有些难看，便变着法儿提醒道——皇后虽不知晴辰这一出演的是什么，但好端端地，鸾凤金钗流淌出血泪，而今晴辰又一改常态哭啼不止，心中已是有了丁点眉目，这丫头酝酿着什么好戏呢——心中自是乐意推波助澜，于是又接着问道，“今日，可是去了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

　　皇后问话，不敢不答，却又故意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皇后会了意，便问那站在身后的青萝，“你家主子，今日可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那青萝被这样一问，又是吓得六神无主，支支吾吾地回道，“辰贵人……今日，今日并未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话落了一半，才想到什么，又补上一句，“就，就是上午去了一趟永和宫……”

　　“青萝……”晴辰一只手还沾着丝帕抚在脸上，微微侧身打断她。

　　“哦？”皇后应道一声，“刚才辰贵人也提到说今早去会了如贵人，倒是受了几分奚落……”见皇上依旧是面无表情，而后似是想到什么，面部微微颤抖几下。

　　皇后似是满意的勾起一丝嘴角，待将目光收回重新望向站着的晴辰时，对面的人也是用丝帕半掩了能叫皇上看见得那一面，正冲皇后报以一个狡黠的笑意。

　　这日又是暖阳当头，庭院里的积雪清扫干净了，樱兰便整理了屋内的床单被褥出去晾晒，晴月正在日光下小憩，整张脸都晒得泛起了红晕。

　　“如贵人，”皇上身边的太监福公公已是站在宫门口，见永和宫的一主一仆都正在庭院里，便喊道，见晴月半梦半醒地睁了眼，又被樱兰急着服气了身子后，福公公才又说道，“如贵人，皇上命奴才来知会一声，近日就不要接近钟粹宫了。”

　　晴月听不明白，素日自己并无出入钟粹宫，好端端地，皇上为何还特意来通知这番话，却还未等自己多想一层，樱兰已是喊出了口，“福公公，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家如贵人可从没去过什么钟粹宫，倒是钟粹宫那位，几次三番来叨扰永和宫……”

　　“咱家不管那些有的没的，”福公公环顾着庭院一番，继续说道，“只负责将皇上的意思传达到。”还是晴月松了樱兰的手，走上前几步，“福公公有劳了，只是晴月不明白皇上突然传这道消息，是何缘故？”见福公公似是没有要答疑的意思，晴月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墨绿玉佩，用余光瞥着那福公公早已眼神都直了，才缓缓递过去，那福公公伸了手又那眼神打量着不远处的樱兰，似是有些犹豫，“这是福公公该得的，晴月入宫来也没少受到公公的恩惠……”听罢这番话，福公公才笑着舒了五官，忙不迭地接过，待那玉佩落进了怀里，才不紧不慢地回道，“昨夜那辰贵人在皇上面前哭诉，说些什么八字命硬的胡话，这皇上原本怎肯信得这些，只是那话才过为多久，辰贵人金钗上的鸾凤竟流出血泪来……加上辰贵人如今又是有孕在身，皇上也是怕有个万一……”越说越哑了声，晴月却已明摆了个大概。

　　见晴月若有所思，福公公又腆着脸笑道，“那咱家就先回了，如贵人往后要是有用得到咱家的地方，还尽情开口。”

　　见那福公公大摇大摆地出了宫门，樱兰才紧着走上来，“贵人，您怎么就把那玉佩送给那老驴子了！”“不过就是块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罢了……”晴月转身朝屋内走去，方才福公公的那番话透了两个信息——一是晴辰昨夜又同皇上见了面且胡诌了一番话，二是皇上如今对自己的印象已然不好。

　　再如此下去，想必永和宫要想再度崛起，只会越来越困难。这样想着，晴月不禁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樱兰，只说道，“去趟咸福宫。”

　　咸福宫庭院内的积雪未曾打扫，只是任由日光照耀着，融化着，整个宫里头弥漫着阴冷之气。晴月入屋子时，纯贵妃正在书桌前读着一本前朝乡野旧书，听小禄子通报如贵人过来时，也只是抬了一下眼皮子，很快又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了书页上，只是嘴上又吐出话来，“怎么妹妹今天有了闲情逸致来探望本宫？本宫还以为，妹妹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便是要处处躲着本宫了。”

　　晴月心里一惊，但想那夜自己与默许之事再三确认无他人知晓——想来，纯贵妃应只是无实据地随便做了个引子想要套话，便整理了神色说道，“嫔妾只是这几日身体不适，便怠慢了来咸福宫……”也不管纯贵妃信与不信，便顾自落了座，而后又说道，“今日皇上派福公公来了永和宫，说是禁止嫔妾接近钟粹宫……这理由说来也是好笑。”

　　纯贵妃这才合了书页，饶有兴趣地望过来，“据说，”晴月顿了顿，“是晴辰昨夜哭诉，担心嫔妾离得近了，会叫她保不住龙胎呢……”

　　“哈哈哈，”纯贵妃笑出声，“倘若人真有能叫胎儿不稳的本事，我看这紫禁城哪还会有阿哥格格出身。”

　　“但却就是这荒唐理由，皇上还偏偏信了。”晴月看着纯贵妃，暗里的意思，却是这晴辰现如今仰仗肚里怀有龙胎，如何过分的理由都能叫皇上一一照办，这份独享的恩宠，纯贵妃可是已经失去了多日——如此一将，不信纯贵妃还能按捺住脾性。

　　“呵，急什么，”纯贵妃果真冷笑一声道，“不是你肚子里，也怀了一个种么？”说罢，脸上露了戏谑地笑意，“可是，嫔妾的肚子里，毕竟还空空如也……”晴月见纯贵妃神情，便知她尚不知道自己与默许发生过的事，只当要叫晴月演一出戏，至于这出戏会否被揭穿，纯贵妃自是不关心。

　　“本宫说你有，你便就有。”纯贵妃回道。

　　从咸福宫出来，樱兰忍不住问，“贵人，咱们去了这趟咸福宫，也并没商量出一个计策来……那这趟过去，是为着什么呢？”

　　晴月笑道，“计策？纯贵妃的手段多得是，只不过现今认为时机不对，藏着掖着罢了，我们不过是推她一把……”

　　“时机不对？”樱兰更不明白乐，“既然时机不对，那为什么我们还要推纯贵妃一把，待到时机合适时再出手，岂不是更好？”

　　晴月止住了脚步，眼神却还是看着前方，只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纯贵妃的时机不对，对我们来说，却正是好时候……”见樱兰还是一脸想不清楚的样子，晴月笑道，“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不用再去钻牛角尖了。”

　　傍晚时分，默许来了永和宫——待要进屋子时，却被樱兰一把拦住，“齐大人。”默许有些许诧异，但还是停了即将要推开门的手，只是垂眼看着樱兰，“樱兰，可有什么事？”

　　但见默许如此坦荡模样，樱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对于晴辰同默许的关系，樱兰向来是不想多问的，只是不管是毓庆宫还是咸福宫，都对永和宫虎视眈眈，而今又多了一个钟粹宫，三面受敌，但凡晴辰有一丝一毫的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

　　倘若默许再像从前一般肆无忌惮地出入永和宫，只怕有朝一日必定招来非议，更何况基于那夜的事，樱兰一直提醒吊胆，只怕东窗事发。

　　“齐大人，若您真的是为如贵人好……”樱兰喏喏道，“还请以后减少与永和宫的走动……”
　　默许一时眼神闪烁，约莫是想到了近日来自己与晴月确实出格，只是要强装镇定，“此话怎讲？”

　　“齐大人自己做的事，想必比樱兰要清楚得多了，这其中厉害，也自不用樱兰再多嘴。”樱兰的口吻咄咄逼人，但确是为了晴月着想。

　　默许正在为难，屋门却从里边被打开，“樱兰，”晴月脸上已带了愠色，“为何同齐大人如此说话？”

　　“贵人，”樱兰喊道，“咱们现在的情况，您不是应该比樱兰更清楚吗？”晴月将脸别向一边。
　　自己何尝不知道永和宫如今处处为敌，处处受陷的处境，不然也用不着用这么见不得光的法子；只是自己也曾想过就此断了与默许的关系，为着自己，也为着默许。

　　已是想明白，自己同默许，自从入了这紫禁城，便再无可能。那些一同赏雪赏月的念想，终究不过是念想，能念着想着便好了。

　　这段关系，确是应该就此打住。自己爱着他，他爱着自己，但这份爱注定只能远远观望——一旦走得近了，便要伤了彼此。

　　后宫从来都是是非之地，默许与自己亲近，迟早会要了他的命。

　　只是，道理自己都明白，只是，不愿就此付诸行动。

　　每一日每一夜都盼望着这个身影能出现在永和宫门前，盼望着他能用那清澈深邃的眼神再次望向自己，他不喊如贵人，他只喊晴月。

　　“贵人！”见晴月依旧执迷不悟，樱兰急得要跺脚。

　　“你不要再说了，我同齐大人的事，不准你再多问。”晴月冷眼道，待将默许迎进了屋子，才又关了门。

　　只留了樱兰在屋外头，一轮弯月已是爬上了琉璃瓦。

　　樱兰眼里噙了泪，只是用手背抹了脸，便负气似的出了永和宫门。

　　齐大人究竟是给贵人下了什么迷魂汤？引得贵人明知后果严重还不肯断了联系——要知道，贵人为了能守住永和宫，已是处处受奚落，隐忍至此，现如今却极有可能因为一个默许而万劫不复。
　　樱兰恨默许让永和宫置于陷险境，也恨晴月明知情网害人而不自醒。

　　皎洁的月光将樱兰在宫道内的身影越拉越长。

　　宫道的另一边，晴辰带着青萝缓缓走来。

　　只隔了一个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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