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晴月坐在窗前，看着樱兰用一把小锄在海棠树下挖了一个不过半截胳膊深的小坑，而后又将用一块白布包裹的雀仔尸体放进去，待泥土重新掩盖，只落下一个不注意分辨就看不出的小土包。
　　樱兰抹了额头上的汗，好像这一会儿的功夫，也很是吃力。

　　晴月心里其实还在想着其他事，方才在御花园的那一出，非但没有往日里赢了一仗似的畅快，反而叫自己有些胸口堵得慌——这几日在永和宫未与外界多做接触，加上日日抄写经文，难不成自己真的改变了？

　　这个念头倒让晴月糊涂起来。

　　一直自诩是个为着利益而能够不择手段的人——对二娘是如此，对晴辰是如此，对和舍子当然也是如此。晴月想要逃离杭州府，想要入宫来攀附了权势，因此算计了所有潜在可能阻挡自己前路的人，亲情是什么？姐妹是什么？这些东西都被曾经的晴月压迫在心底最里面的角落，轻易不会去多看一眼。

　　可如今却是，觉得即使在这犹如冷宫一般境遇的永和宫，竟也觉得不错；与和舍子不过是嘴上来往了几句，竟觉着有些难过。

　　自己是变了，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变得是自己在过去十六年的岁月里，最为不耻的那类人。
　　想到这里，晴月不由得苦笑一声，却正被入了屋子来得樱兰瞧见，“贵人在笑什么呀？”

　　晴月摆摆手，反倒问起了樱兰，“这几日永和宫真是清净得很，你要是乏了，就自己去走动走动。”樱兰却连连摇头，“贵人，您这几天总是叫樱兰往外头跑，您是不是觉得樱兰赖着，惹您烦了呀？”

　　“让你有时间出去遛遛弯偷偷懒，你倒好，净想些乱七八糟的，”晴月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招招手叫樱兰来到自己身边，“以前”右手捉住了樱兰的左手，“我也有不懂事的时候，有些话说得重了，你可别怪我。”樱兰被晴月捉了手，先是一惊，待听完晴月的话，紧忙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贵人，可不敢这么说……您对樱兰的好，樱兰都记着呢；您对樱兰说了重得话，也是想叫樱兰不再犯错，樱兰知道呢……只求贵人以后可不敢再说这种话，是要折了樱兰的福分呢……”

　　“傻丫头……”晴月又是被樱兰的这番话给逗乐了，以前还真没注意，这丫头嘴巴倒是这么机灵，“不过话说，樱兰你入宫多长时间了？”

　　“已经两年啦，”樱兰见晴月笑得开怀，也跟着乐呵起来，“都说宫女年满十年就可归乡，我也想好好攒些嫁妆哩。”

　　“你家乡哪儿？”晴月见她这般天真浪漫，便问道。“湖北襄阳城外枣阳，贵人可曾听过？”见晴月摇摇头，樱兰就接着说，“我们村子挨着一座小山坡，冬日里村口独住的陈大爷会在山坡上放几只山羊，那山羊在雪水里打了滚，身上脏兮兮的，漫山遍野地跑，专门挑积雪下边的藤蔓吃哩。”

　　晴月没见过山羊，只在从前听李管家偶尔谈天的时候提起过，“那冬日里，这山羊不怕冷？”这一问，倒让樱兰忍俊不禁起来，“这牲口怎么会怕冷呀？”还容易才止住了咯咯地笑，樱兰才继续说道，“等开了春，山坡上的积雪都融化近了，新草就冒出头，这时候就热闹啦，不只是山羊，那些个牛啊、马啊一溜烟就都被赶出了茅棚——还有村子里的那些个娃娃，有男有女，就在那山坡上打滚玩耍，也不用大人们看着，反正到了吃饭的点，便都知道找回各自家去……”

　　樱兰说的这些，晴月是理解不了的。在她的印象里，杭州府的冬日是在各间屋子里备了暖炉，杭州也是要下雪的，但杭州的雪不像这紫禁城这般如沙如沫——杭州的雪湿黏湿黏，落在衣服上便是一个水迹。

　　晴月曾经一个人在冬日里，沿着西湖边的小道往宝石山上走去，两边的松柏依旧苍翠蓊郁，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却是落尽了叶片的肃杀景色，山上的几户人家正在吃着午饭，有个看着六七岁的男孩端了一只蓝边海碗，半靠在木门上哧溜哧溜地吸着一碗面，眼神却一直盯着晴月看，从东往西地穿过，好像纳闷着，这好看的姑娘来爬山，怎么还穿戴地这般隆重？

　　到开了春的时候，这山上最先探出头来的就是杜鹃花，红的、粉的、黄的、紫的，一簇拥着一簇，晴月听山上的老人说，杜鹃花只有那红色的才能吃进嘴里，但也不能吃得太多，“吃多了，得流鼻血”，但晴月是从来没吃过的——花，怎么能吃呢？

　　只是偶尔叫了李管家或者府里年纪大了的老妈子，采摘了几把带回屋子里找个空瓶插着。二娘和晴辰是看不上杜鹃花的，嫌它长得俗艳，“这野山上疯长的东西，带进府里来，不知是抬了它的身价，还是要降了这杭州府的格调”，二娘曾如此揶揄，“可那名贵的兰花，不也是藏匿在深山老林吗？”这句话，晴月没敢回出嘴，只是暗暗憋在心里，模拟了千遍万遍。

　　“贵人，您想什么呢？”见晴月像是想事情想入了迷，樱兰收回了手，也打断了晴月的思绪，“只是听你说的，让我也想起在杭州的光景，”晴月笑笑，“现在想来，也不知这入宫是对是错了……”

　　“贵人可不敢乱说这话，”樱兰有些紧张起来，“这入宫了，肯定是好事儿呀，贵人天资聪颖模样标致，以后肯定是能夜夜与皇上相伴，得宠在望的……”

　　晴月望她一眼，“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这宫中如此尔虞我诈，纵然是我，也觉得有累了乏了的一天……”这话樱兰不知该如何接，两人沉默一会儿，还是晴月叹了声气，“不说这些也罢，”停顿了会儿，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今明天齐大人再来，你便让他进来吧。”

　　其实，对于默许，晴月怀着的感情一直复杂，久了，也说不清自己是为着什么才在心底为这人留了一席位置。

　　如果在进京的那段时候，自己还只是想着能够多一座靠山，以便未来在宫里头能有个帮手；那么当默许第一次情难自抑，将自己拥入怀中后，就滋生起了一种难以道明的感情——这与坐在马车上看星星看月亮不同，它张扬着默许的体温，默许的心跳，以及一抬眼，就能看见得分明的下颚线，以至于当皇上触摸到自己的身体时，当自己努力不去厌恶眼前这个带了些许老态的男人时，默许的脸便轻易地带入——让接下来难堪的事，竟显得不那么叫人倒胃口。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日盼夜盼着默许能再来到自己屋里，即便只有三言两语，也能像是给这沉闷的后宫时光开了一扇窗，把温柔的日光照射进来，这就是喜欢吗？晴月不敢肯定，只是觉得有了默许，日子好像终于有了盼头——这种盼头，与后宫的为人处世无关，与后宫的权势阴谋无关。
　　然而，永福宫的那一幕却将晴月所有的想象捏了个粉碎。

　　和舍子挡在胸前的被褥，嘴角那一抹勾了弧度的笑意；默许始终不敢多看自己一眼，只是匆忙地捡了地上的衣物胡乱往身上套着……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任凭发落，却一声不言。

　　“贵人……”樱兰轻轻拍了倾月的肩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呢……”边说，边用眼色往窗外探着，晴月稍稍伸直了脖子，便看到宫门口有人正犹豫着往里边探查，心虚又鬼祟，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屋子里的两人瞧见。

　　晴月冲樱兰点点头，樱兰便笑着出了屋子。

　　默许见有人出来，忙又换了尴尬的笑容，好像做坏事被抓了现行，“齐大人，进来吧，贵人就在屋子里呢。”樱兰也不逗他，直接喊了进来。

　　连着好几日被挡在门外的默许这时候反倒没了主意，惊讶多于惊喜，只是连连应着，跟在樱兰后头。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一步，迈进了屋子。

　　晴月坐在榻座上，身子却是别到了另一边，见默许进了屋子，也不看一眼，也不招呼一声。

　　“贵人……”樱兰提醒一声，晴月才坐正了身子，“那齐大人您跟娘娘先聊着，我去忙会儿……”樱兰背过身子，朝晴月笑笑，才又转身出去。

　　默许知道樱兰不过是故意留了给自己与晴月独处的机会，心里很是感激，但不一会儿却又觉得这只剩两人的气氛实在有些古怪，自己是个犯了错的人，晴月如今又是这般冷冰冰的模样，纵使自己有千言万语，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正手足无措着，晴月先开了口，“听闻齐大人来永和宫好几趟，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要与晴月说？”还是羞于启齿，默许便胡诌了一个理由，“臣……是想来看看贵人，身子受得风寒可好些了……”

　　晴月见这人回话全不在点子上，有些不高兴，便阴沉了脸色，“齐大人若只是关心晴月的病情，那晴月便回好多了，齐大人大可放心得回吧。”

　　“我……”默许在心里咒骂了自己几十遍几百遍，长吐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晴月，那日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晴月这才抬了头，“不知齐大人说得是哪日的事情？这时间隔得久了，晴月带还真记不清了。”

　　“晴月……”默许丧了脸，眼睛又垂落下去，开了几次口，却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好像那些话到了嘴边，又被吞咽下去。

　　见他也是为难，晴月也不忍心再继续针对着不放，便松了口吻，“我知道，那日是和舍子施了计谋……但我也恨你，恨你怎么就没能把持住自己，终究来说，这和舍子不过是个姑娘人家，你若不肯，她能耐你何？”

　　晴月这番话，叫默许一下子脸红到耳根子，“可是……我……”支支吾吾，愈加说不出话来。晴月站起了身子，“你这吞吞吐吐说不清话的模样，还想来解释让人消气呢！”似是嗔怒，又似是撒娇。

　　默许紧张得两只手都不禁握了拳，冷风从窗户灌吹进来，冻得人一哆嗦，默许却是两颊都沁出了汗珠。

　　见着这个人，晴月早已消了一半的气，特别是现在又是一副委屈又唯唯诺诺的样子，晴月便叹一声道，“可不许有下次了。”

　　“哪，哪敢有下次……以后连和贵人这个人都会离得远远的……”默许忙不迭地应着，而后又像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可算原谅我了？”

　　晴月瞪他一眼，“不然还能继续把你关在永和宫门外？”

　　默许哈哈一笑，猛地一拍后脑勺，却又张开了手臂要来抱眼前的人，不料晴月却是一个闪躲，推开两步，叫默许扑了一个空，“这才刚说几句话，就想着逾越后宫规矩了？”

　　默许挠挠头，没明白晴月的意思。

　　“以后咱们的关系，可是得由我说了算。”晴月双手横在胸前，她明白要谈条件，就得先让男人有了负疚感——只有当这段关系处在一个不平等的状态时，占有优势的一方才能进项向劣势一方提出超乎平等关系的条件，而如今默许还背负着那日的愧疚，将将是好时机。

　　果然，默许还沉浸在刚被原谅的喜悦中，只是忙着答应，“好，好，只要你不再生气，那便都好。”

　　晴月见他这幅样子，捂了嘴觉得好笑，只是又补了一句，“可不许赖皮。”

　　娇俏地语气，让默许更是荡漾了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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