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樱兰在庭院里捡了一只受了伤的麻雀，晴月用一些旧衣服给它做了个窝，挨着暖炉，那雀仔倒也有寄人篱下的自知，除开偶尔几声啼叫，更多时候只是缩了身子只露着脑袋，盯着晴月书写的动作看，乏了便欠欠身子，闭了眼就睡去。

　　“这小东西可还真惬意呢。”樱兰在边上磨着墨，不时看着雀仔打盹，又好笑又觉得有些羡慕。
　　“若不是受了伤才落在院子里，还不知道这时候在哪挨着饿受着冻呢。”晴月也抬眼看着那团随着呼吸起伏的毛茸茸，露了笑脸。

　　“娘娘，今儿天气好，咱们晚些时候去御花园走走吧？”见晴月今天心情似乎不错，樱兰提议道，晴月望她一眼，也不拒绝。

　　自己的确是好些日子没有出过这永和宫的门了，上一次，外边还是漫无边际的雪景，可如今都已雪尽水干，只留了印象里的冬日肃杀。

　　见晴月像是应了，樱兰倒乐呵起来，放了手中的东西边去替她打理出门的行头，“急什么呀……”晴月见她这般样子既好笑又好气，“倒像是我幽禁了你一样……”

　　“贵人，”樱兰努了嘴，“您都不想想，这都好几日未出过门了，恐怕这宫里头的人都要忘了还有座永和宫……”一时激动便口不择言，待话说了一半樱兰才忙止住了嘴，晴月只是装了没听见，把最后几字抄完了才搁下笔，“就穿着一身吧，也不用再挑其他衣服了。”

　　“贵人……”樱兰显然是对晴月这身素底的打扮很不满意，但又怕自己啰嗦太多反而让晴月失了兴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反正也是无事，走得慢也没人见怪。

　　穿过廊桥，下了台阶，便到了御花园。最挨着的，是当日绾珠身亡的地方——其实想来，绾珠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现今都还未有定论，只是皇后与自己一口咬定是纯贵妃所为，才能草草了之。

　　可实情又是什么？

　　晴月苦笑一声，自己不过是一颗任由摆布的棋子罢了，那还有什么资格去探究真相呢？

　　再往前走，绕过了几座假山，便是盛开的梅花，不是深红的红色，映着今日这般好天气，的确叫人心神都开阔起来，樱兰跟在后头，折下一支，上头还点缀着三四瓣梅红，“贵人，您看这像不像一支金叉？”晴月被逗乐，“你当这是金山银山呐？随随便便折下一根梅枝就是宝贝……不过倒是真的好看，樱兰，你给我别在头发上看看。”

　　终究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晴月也是突然来了玩性，想将这花给戴在头发上，“好呀，贵人皮肤白，这红色衬着好看哩。”樱兰边说，边将这枝插进晴月挽成一个髻的头发里。

　　“怎么样？”晴月用手心摸着那有些粗糙扎手的小枝，问道，却又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看，好看，贵人不如就叫司制房按这梅花枝的样子打造一枚珠钗？”樱兰又是口快，全然忘了永和宫现如今的处境，哪还能叫得动专为后宫妃嫔打造日常首饰的司制房，等反应过来时，晴月已是收了笑脸，但见樱兰一副自责的模样，便又说道，“打造的珠钗哪有这天然长出来的梅枝灵动？我看这样戴着挺好……”

　　“姐姐今日倒是很有雅兴，”晴月的话才刚刚落下，便有一个声音随即接上，和舍子从假山的另一头绕过来，翠绿的裙身点缀浅黄色的花样，很是惹眼，见晴月转身欲走，又接着说道，“姐姐怎么这般着急？想来永和宫也是一片清冷，不如留在这儿陪妹妹多走几步？可好？”

　　“和……和贵人吉祥……”见晴月不自在，樱兰忙打着圆场，“我家贵人身子还未痊愈，是想早些回了宫里歇着……”

　　“我同姐姐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和舍子用眼剜了一遍樱兰，脑海里便涌出还在永福宫的时候，这人叮嘱蓓兰的那些话，一日两顿的萝卜鸡汤可不能停着？不过是个区区宫女，竟也敢仗着主子的一时风光做尽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樱兰被这一说，怯怯地也不敢再说话，还是晴月开了口，“妹妹要是想逛这御花园，尽管逛着便是了，何苦这样为难一个宫女呢？”

　　“姐姐原来就是这般菩萨心肠吗？”和舍子倒是像因着终于撬开了晴月的嘴，有些得意起来，走近两步，眼睛也不是看着晴月，而是瞄向了一旁的一株梅花，“看来是妹妹往日里想多了呢，一直只当姐姐心肠蛇蝎，那不妨就再留一个时辰，就当妹妹给姐姐赔了不是？”

　　和舍子似是无意放自己回永和宫，晴月也想知道她这几番要强留自己究竟是为着什么，便朝樱兰点点头，又看了和舍子一眼，“一个时辰，那就只少不多了。”

　　和舍子同晴月并排走着，樱兰离了大概四五步的样子，边上站着的是和舍子的宫女雅兰——这雅兰虽也曾在储秀宫当差，但樱兰却与她并不熟悉，只知道是常年跟着淑琴嬷嬷，想来入宫也是有些年头。

　　“妹妹有话就直说吧，这样绕着圈子走，怕也是没个头了。”待几乎要将这湖一圈走完，晴月终于先行一步止住，看着和舍子慢悠悠的转过身，“妹妹可是好心要陪姐姐散心，这才走了多久？姐姐就把不耐烦写在脸上？”

　　“也没外人在，就干脆些吧，”晴月懒得同她拐弯抹角，只想早早大发了回去永和宫，“以前是姐姐做得不好，也愿同你赔罪……只是，不想以后这宫里的事端再与我永和宫有一星半点的瓜葛……”

　　岂料和舍子却是捂着嘴仰天笑道，“姐姐，”唤道一声，“你是闷在永和宫这几日被闷傻了么？赔罪？你做得那些事，如此轻描淡写就想翻了篇？”

　　晴月不去看她，心里有愧，再多说也只是落了口角。

　　“往日我当你是一声姐姐，处处信任你，可你呢？”和舍子与晴月不过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几次三番陷害我！敢问你做那些肮脏事的时候，可有曾良心不安过？可有曾挂念我们之间的感情？”

　　见晴月始终不吭声，和舍子却是愈加生气，伸了右手便推搡着，樱兰护主心切，嘴里喊着“和贵人，使不得……”正要跑上前去，却不知身旁的雅兰已是偷偷伸了脚，一个没注意，便摔在地上，手腕擦破了皮，好几下才能站起来，“你……”指着雅兰的脸正想说什么，但见雅兰却像是没事人，只望向别处，便忍了这口气。

　　“良心？”此时，晴月却终于又开了口，说着话，脸上浮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妹妹现如今再提这两个字，还真是叫人觉得可笑了。”

　　未等和舍子反驳，晴月一把接住了又伸过来的手，使了些劲才固定在空中，随后又是狠狠一甩，那只手被甩在一边，连同和舍子的身子都几乎要站不稳，“良心这东西，我钮祜禄·晴月自打要入宫来就不曾有了，我相信今天的秋佳和舍子也不配再提这两个字！”

　　和舍子没料到现在的晴月竟还能有这样的气焰，一时失了语，只是眼睁睁望着晴月走近了雅兰，那雅兰明显露了怯，闪烁着眼神不敢睁眼多看晴月一眼。

　　啪地一声，晴月抬起的手掌落在雅兰左脸颊上，“这一巴掌，是替坤慈宫教训你怎么做一个下人！”

　　雅兰、和舍子、樱兰都被吓了一跳。

　　见雅兰捂着脸颊又惊又怕，晴月才转了身，“我见妹妹逛园子的兴致不减，那妹妹就带着自个儿宫里头的人继续逛着，姐姐身子虚，就先回我那清冷的永和宫，若妹妹他日有了其他心思，就尽管来宫里头，咱们姐妹俩也能好好叙叙旧，一件一件事，摊开了来讲。”

　　语罢，便转身走着，樱兰冲和舍子行了礼，小跑几步才跟上。

　　“你……欺人太甚！”和舍子气得直发抖，好容易才蹦出这样一句话，“贵人……”雅兰忙着上来搀扶，却反而被和舍子安慰道，“可疼？”雅兰咬了嘴唇点点头，“回坤慈宫我叫太医送些消肿的药来……”而后又恨恨道，“今日这一巴掌，我定替你讨回来！”

　　沿着笔直的大路走着，樱兰好一会儿都不敢说话，只是实在憋的久了，才忍不住问道，“贵人……方才您为了樱兰，如此冲撞和贵人……只怕日后会被算计呢……”晴月笑笑，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轻摸几下，“被算计只是迟早，又怎怕多这一次的冲撞呢？今日人家是有备而来要永和宫难堪，伸腿绊的是你，要斗垮的却是我……

　　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一般，晴月始终是露了笑容，不咸不淡，偶尔还抬头望了天空，“这一群雀仔里头，不知可有咱们屋里那只的同伴？”

　　听晴月这样一说，樱兰才发现恰巧有一群麻雀从高墙与高墙之间的一线蓝天穿过，叽叽喳喳地热闹着，却是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了踪迹。

　　“贵人……”樱兰知道晴月不过是想故意转移话题，如今坤慈宫这样欺负永和宫，虽说自己也知道过去晴月对和舍子的确做了些不好的事——但却还是见不得和舍子如此这般羞辱晴月。

　　毕竟，自己是永和宫的人，而且方才晴月如此替自己出头，无论于情于理，樱兰都着实感动了一把。

　　入了永和宫门，走过了几乎没有什么生气的院子，樱兰推开了屋门。

　　晴月径直走到榻座坐下，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樱兰替她去放了披风，才刚靠近床边暖炉，便像是发现了什么，只是不敢确定，直到用手捧起了旧衣裳中间的那只雀仔。

　　还有余温，只是没了动静。

　　“贵人……”樱兰嚅嗫着嘴唇。

　　晴月抬眼，只见樱兰捧在手心的那团毛茸茸，此刻已是一动不动，隐隐地，半眯着的眼睛也了无生气。

　　“拿去葬了吧。”听不出一丝感情，晴月放了茶盏，眼神却望向屋子的另一边。

　　“就葬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也算是能陪在这永和宫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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