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见着晴月随同皇上一道入了毓庆宫，皇后有些诧异，只是不在脸面上显露出来。

　　“皇上吉祥，”行了礼，却见皇上已是颇为恼怒，便问道，“皇上脸色不悦，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着，便多看了晴月一眼，晴月站在皇上身后，见皇后看着自己，便露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意。

　　皇后明白定是晴月已经向皇上说了什么事，心里便也安定了，只是依旧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皇上要是有什么事，尽管跟妾身说便是了。”

　　“朕问你，”皇上一摆手，一道被宽袖挟起的冷风便落在皇后身上，“咸福宫宫女溺亡御花园一事，你可知请？”

　　“这事，妾身确是知情……”皇后回道，“不过，只是因为还未能查明事情来龙去脉，便不敢禀告皇上。”

　　听了皇后这番话，皇上愈加恼怒，“咸福宫的宫女无故溺亡？这等事情你身为皇后居然还隐瞒不报？是何等居心？”

　　“皇上，”皇后喊道，“正是因为事关咸福宫，妾身才不敢急于禀告，怕像当年德妃一事那般，让皇上对妾身有了嫌隙！”“你……”皇上握了拳头，当年德妃惨遭皇后纯妃联手逼亡，不过后来纯妃一口咬定是皇后逼着自己合伙，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对皇后乃至整个毓庆宫都存了偏见。

　　“妾身深知皇上对毓庆宫心存芥蒂，这么多年，无论妾身如何解释，皇上哪肯多听一句？”皇后说着这番话，却是鼻尖一酸，动了感情，连年的委屈倾涌而出，“如今是咸福宫出了事，妾身若不好好查明缘由，只怕又被安了谋害纯贵妃的名头！”

　　“你！”皇上伸手指着皇后，却又回不了话，好一会儿才愤然放了手，又转身质问晴月，“晴月，你刚在御花园跟朕说的话，可有一句造假？！”

　　晴月一下跪倒在地，“回皇上，晴月不敢有半句谎话，晴月说得句句都是绾珠告诉的，未曾多添一丝一毫。”

　　皇上叹了一口气，坐上榻座，过了许久，才从齿间挤出一句，“仗得三千宠爱，却是为非作歹。”

　　皇后与晴月相视一眼。

　　方才在御花园的时候，晴月哭诉自己已是两夜睡不安稳，“绾珠的鬼魂入了梦，哭喊着因为是我的不作为，才使得她惨遭纯贵妃毒手”，寥寥几句，就将绾珠因着偷盗咸福宫的珠宝首饰而造纯贵妃私刑责罚一事托出，“跪了整宿，又被仗刑，睡觉也是不能睡的，虽能上了床，却是每每谁去便被太监喊醒，如此反复，以至于精神都起了恍惚”，接着又说，“绾珠找妾身救她一命，只是晴月懦弱，先前几次都迫于咸福宫的势力不敢出手相助，后来实在心软便答应了帮助她逃出宫去，却不想就是这主意，却被纯贵妃娘娘知晓，再后来……绾珠竟是身亡在御花园……而那纯贵妃娘娘，也曾在晴月搬入永和宫那日，来了宫里警告……”

　　“皇上……”见皇上不说话，皇后轻唤一声，“纯贵妃只是骄纵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况且现如今，还不能肯定绾珠一死是她所为，也有可能……是这宫女畏罪自杀呢……”

　　皇上已是听不进这话，既是心痛，又是懊悔，“朕不敢想，这女人怎会这般恶毒？”“皇上，”皇后适时坐在座榻的另一边，两只手捧了他的拳，“纯贵妃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脾气来得疾去得快，有时候做了什么事她自己都控制不住……况且，又是仗着最得您宠爱，做了些出格的事，当然也以为无人能耐她何……”

　　“纯贵妃平日在后宫，可是时常惹出事端？”皇上的语调平息不少，抬了眼满脸疲惫，似是一下又老了十几岁，皇后看了晴月一眼，“如贵人虽是被纯贵妃一手扶正，却也是受了不少气……但这是西宫那厢的事，妾身虽是知晓，却也不好多做干预；只是纯贵妃跋扈惯了，平时也的确会欺侮打压其他嫔妃，妾身能做的，不过是疏导了各位妹妹的情绪……其他的，是妾身无能，也不敢对纯贵妃多说什么……”正说着，皇后一声抽泣，很快却又发现自己失了态，紧忙从怀里拿了丝帕悟了嘴，强忍一番，才继续说道，“是妾身没用，不能替皇上打点好后宫……害得皇上还要为这琐事忧心……”

　　皇上握住皇后的手，像是酝酿许久，才说道，“皇后受委屈了”，因着这一句，皇后却是崩了情绪，几年来，自己虽是有着皇后的名头，可自从德妃那事之后的几年来，皇上哪还有正眼瞧过这毓庆宫？若不是早几个月自己想了法子在畅音阁故意扯断项链，使得当时还是纯妃的咸福宫那位失足摔伤滑了胎——还指不定要被她母凭子贵从此踩着在这后宫过日子。

　　只是奈何，这纯妃也不是省油的灯，虽未能保住龙胎，但在皇后散布是纯妃自己失足反而拉扯皇后一同摔落楼梯的流言后，竟还能受了皇上垂怜，反而受封贵妃头衔……

　　晴月看着皇后与皇上两人流露真情，只觉好笑，不过都是演戏罢了，这皇后倒还投入了真感情——那双眼噙泪的模样，仿佛真是受了天大委屈，终于等到了昭雪的一天。

　　后来的事，晴月都是从樱兰那儿听说。

　　那夜过后的第二日，皇上便派了人去咸福宫搬走了今年赏赐的所有物件，连着俸禄也降到了贵人标准——只是皇上似乎还念了旧情，并未下旨让纯贵妃搬离咸福宫而转至专门安置失宠妃子的景祺阁。

　　“既然失了势，又何必在意有没有被贬入景祺阁？量她不出一年，这咸福宫自己就成了冷宫。”皇后说这话时，心情似乎好得很，摆弄着窗台上的一盆新兰花，只是那兰花花型诡异，好似一张张幽灵般的脸。

　　连着几日，晴月除了给皇后请安，都不曾出了永和宫，只是在屋内待着，“贵人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服？”樱兰见晴月这般没精神，倒是有些担心。

　　“没事，”晴月回得有气无力，只是自己用食指按了太阳穴，“只是想一个人坐着，什么也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算计……”

　　“听说这几日，皇上倒是经常去毓庆宫了……”樱兰替晴月捏着肩，没话找话得聊着，好让晴月也能解解闷。

　　“不过是想安慰皇后这几年所受的冷落罢了……”晴月心不在焉地回一句，却又突然想到，“不过，这几天可有听到和舍子的消息？”

　　“和舍子小主？”樱兰都快忘了这人，“没听说诶，不过既然绾珠的事情已经过去，想着应该皇后娘娘也会将她安顿回储秀宫吧。”

　　晴月闭了眼，心里想着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准备一番去探望一下和舍子，毕竟她还待自己如姐妹，而这往后的日子，两人还指不定需要一同面对哪些事，“总有还能用得上的时候”。

　　想到这，却只觉一阵胸闷，捂着胸口干咳好一会儿，“贵人，您还好吧？”樱兰急着轻抚晴月的后背，“要不要去喊了齐太医来？”

　　齐太医？晴月心里突然就浮现了默许的音容面貌起来……上一次见着这个人，如果不算那个可怖的梦境，还是搬入这永和宫的那天，隔着窗帘子，只是匆匆一瞥；只是那一瞥，却是一眼万年，不单收尽了他的面容他的声音，还有心跳和脉搏，连同来京城路上满是星月的那一晚，连同被不容反抗的拥抱困在怀里的那一霎。

　　晴月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与默许这不被容许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了这种情愫呢？晴月自己也想不明白，好像就是没来由地，从看清了默许眼里那一缕抹不开的愁绪开始，从脸贴在他胸口把分明的心跳烙印在自己耳畔开始……即使刻意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人，他的面容，他的话语，还是会在某个空旷寂寥的夜里闯进了自己的意识……

　　挥不去，忘不掉，就像很小的时候，自己闯进了后院的一间柴房，斑驳的木门推开后泛起一阵烟尘，有日光从稀疏的瓦房缝隙中漏进，透出一道明亮刺眼的光束，还一会儿才能适应这昏暗的光景，壮着胆子往里走了不过四五步，却被忽地黏住了脸——是一张硕大的蜘蛛网，早已没了蜘蛛的踪迹，只是破旧地在空中随风荡着，遇见了人，碰着了物，便紧紧黏上，毫无意义，却又无可奈何，仿佛命运一般。

　　想的多了，晴月心里却空落落起来，待缓了些，才应着，“去喊了吧。”

　　随着门咯吱一声，晴月才从窗边的椅子上抬了头，因背着光，只能看清门框内是一个人的剪影，待走的近了，才看清脸。

　　默许瘦了些，连着眼神都阴郁起来，但见了晴月还是露了笑脸，“如贵人，听说身子已是抱恙了几日……”晴月刚想应道，却见默许身后还跟了一人，是那日透过轿子窗帘看到的那个年轻人，眼熟却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那年轻人见了晴月，倒有些激动，只是碍着默许在了不敢表露声色。

　　晴月也顾不得回答默许，只是盯着那年轻人看——默许觉得疑惑，便回头看了身后人一番，又望着晴月，“哦，这是跟了我的学徒，才入宫没几日。”

　　“你是……”晴月却忽地想起了，却是不敢相认，只是伸了手指，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如贵人吉祥，小的名叫白亦宇，才入了太医院，现在跟着齐太医正学了些许医术……”那人就那般站着，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意，一颗虎牙显露出来。

　　是白亦宇，那个曾在苏州府躲避下人们误闯了自己房间的少年，那个在离别那天捡了地上的丝帕一脸落寞的少年。

　　也是那个，与和舍子不告而别，只留了薄情字条的少年。

　　可为什么，现在却入了宫来？晴月好一会儿，都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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