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晴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那里的紫禁城落了初雪，目之所及，白茫一片。

　　自己是跑着的，却不知道目的在哪里——只是，手却被谁握在手里，他在前边，引着自己，喘息声声，却是不回头。

　　一行急促的脚印已是沿着笔直地宫墙无止尽地绵延出去，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晴月终于看到了那扇猩红色的大门，一如当日入宫时候的那般，隔绝了里边与外边两个世界。

　　“到了。”眼前的男子放缓了脚步，回头，白雪的反光勾勒着棱角分明的脸，笑一声，竟呵出一团雾气。

　　“默许……”晴月低唤一声，却被拥入了怀中，娇嗔着想要挣脱，却只是被抱得更紧了些。

　　心跳声连着衣服上的些许药草味，一道烙印在晴月的记忆中。

　　却是突然，默许的身子猛然一颤，喉咙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听不清，晴月只觉他的身子越来越沉，然后胸口一阵温热，伸手摸了一把，已是鲜血淋漓——默许已经彻底从依靠着自己变成滑落在地上，晴月看清原本被他挡着的一行人，不远处，纯贵妃坐在六人抬的轿子上，面带一丝讥笑，戴着指套的左手有意无意地敲落在右手背上，再边上，三两侍卫候着，其中一人正收起将将才射出的弓箭……

　　几乎是惊叫着才从梦境中醒过来，樱兰听见声响慌忙入了屋子，只见晴月坐在床榻上，脸颊全是密麻的细汗，整个人蜷缩着，只用一床薄被裹着身子，见樱兰掀了床帘，才嚅嗫着嘴唇想要说话，声音还没发出，却是从眼角滚落一颗泪珠。

　　樱兰还未见过晴月这般样子，“贵人……您，您还好吧……”，晴月却只是抖着身子，好一会儿才把视线注意到樱兰脸上，“纯……纯贵妃……”好一会儿，也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昨夜，自从被那噩梦惊醒后，晴月就没再合眼。这永和宫与储秀宫不同，没了宫女们聚在一块儿说着闲话，一大早就显露出清寂。

　　走出屋子，那扇拱门恰好将外边的院子框成了一幅画，只是画里也只剩落寞，没有人烟，没有夏日那繁茂的树景。晴月一人走着，脚落在铺陈的青石板上，也只觉有气无力。

　　像是趁着这没了烟火气的现实，昨夜的梦境又在晴月心里翻涌出来，默许略带侵略的拥抱，几乎带着不容自己多作挣脱的坚定——晴月也不想做挣扎，只是用脸贴着他的胸口，把对方均匀的呼吸、分明的心跳，都埋进鼻间；只是，那梦境的末尾，端显出的纯贵妃，以及那射箭的侍卫，却又叫自己不寒而栗。

　　默许是要带自己去了哪里？那扇猩红色的门，曾经将李管家与宝义关在了外面的世界，而把自己隔绝在这只有高墙与心计的后宫。侍卫的那一箭又是为何？默许的身子挡在自己前边，那只金属头的木箭，穿过他结实纤瘦的身子，带出那一滩残留体温的献血……

　　想到这儿，只觉心口一阵绞痛，紧忙了扶了墙，晴月才缓出一口气。

　　“贵人，”刚从门口进来的樱兰见晴月半靠在墙上，手却捂着胸口，慌忙加快了步子小跑过来，“可还是不舒服？”

　　晴月摆摆手，过了一会儿才能站直身子，见樱兰还是急着一张脸，就拍了她的肩膀以示不用担心自己，接着又问道，“可打听出什么来？”

　　今一早，晴月因着昨天纯贵妃临走前的那一番话和晚上无端的噩梦，只觉心里不平静。便让樱兰去储秀宫找蓓兰几人打听和舍子被收押宗人府一事。

　　“和舍子小主确是被皇后娘娘派人关进了宗人府，”樱兰扶着晴月便往屋里走，便说道，“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樱兰似有不解，继续说，“听说昨天晚些时候，毓庆宫那边派了人来储秀宫喊周含，周含现在也不过是一介宫女，竟能被皇后娘娘亲自召唤……”

　　晴月听到这，却停住了脚步，“皇后娘娘喊了周含去？”“是啊，也没说是为着何事，不过我猜，应该是因为和舍子小主在御花园撞见绾珠溺亡一事，皇后娘娘要找她问话吧……”樱兰顾自说道。

　　可这和舍子不过是第一个发现了绾珠淹死在御花园，为何皇后娘娘要先将她捉进了毓庆宫后又发落至宗人府？既不可能是凶手，也无提前知情嫌疑，却如此大动干戈，未免过于奇怪——而现在，又是将毫无干系的周含调离了储秀宫……晴月心里盘想着，却突然捋顺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皇后关押了和舍子，只是为着能让她将所有嫌疑指向纯贵妃——昨天纯贵妃特意跑来永和宫问得那番话，其实是已经聊到皇后可能有这一招；只是皇后想得更周全，既然纯贵妃有可能先去找了和舍子套话，那干脆就以关押的名义断了和舍子与外界的联系，不论是毓庆宫还是宗人府，纯贵妃纵使在这后宫势力再强再广，也绝不能与和舍子接近一步。

　　而召唤了周含，不过是让和舍子在宗人府能有人照料罢了，毕竟不是真的关押，只是变相软禁——一方面能让毓庆宫这变有足够的时间来游说和舍子一同扳倒纯贵妃，另一方面，能让和舍子最信任的周含陪伴在身边，一定程度上也能感动她一番，“说不定，皇后已是逼迫了周含去充当游说人，和舍子不消几日，便妥了协……”

　　晴月越是想着，越觉得如今的自己处境危险起来。借着绾珠溺亡这事，皇后已是布了缜密一局，纵然纯贵妃因备受皇上宠爱而逃过一劫，却不可避免在这后宫的地位要受了威胁；到那时，倒戈皇后而借着纯贵妃上位的自己，首当其冲要为皇后所算计，更何况檀香一事又让纯贵妃对自己心存芥蒂，树倒猢狲散，纯贵妃哪还有心思来帮自己？

　　“樱兰，”晴月微微皱了眉，“替我打点一番，去毓庆宫。”

　　“毓庆宫？”樱兰重复一声，但见晴月似乎心事很重，便也不再多问。

　　下午的时候，忽然就变了天。日光渐渐收尽，裹挟着冷气的乌云从西边天际翻滚而来，好像要将整座紫禁城都吞没在没有光亮的昏暗之中，连着摇动的枝丫，连着扑扇翅膀欲要起飞的乌鸦。

　　晴月带着樱兰到了毓庆宫，却被小禄子挡在了门外，“如贵人来得可真不是时候，皇后娘娘将将才歇下呢。”见樱兰还想往大门往里探着，便清了嗓子，“如此这般没规矩，难道我还骗了你们不成？”

　　晴月微侧了身子，看一眼樱兰，然后又笑着说道，“禄公公哪里的话，晴月不过是想着好久没来毓庆宫请安，专程来看望皇后娘娘，娘娘要是现在正休息的话，晴月就在这门外等着，娘娘什么时候醒了，晴月什么时候再进去。”

　　那小禄子似笑非笑，哼了一声，“那就等着呗。”说罢，便进了门。

　　“贵人……这小禄子也太欺负人……”樱兰有些不平，忿忿道。

　　晴月往边上走两步，倒显得平静，“一个小太监哪来得这底气？不过是皇后娘娘授意罢了，故意让等着，好叫我们难堪些，想明白这宫里唯谁是瞻……”见樱兰还是一脸不明白的样子，晴月也不多说什么了，只道，“等着吧，不一会儿就能让咱们进去了。”

　　果然，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小禄子又从门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到了跟前才面无表情地开了口，“请吧，算你们运气好，皇后娘娘睡不着，喊你们进屋请安呢。”

　　“有劳公公了。”晴月行了礼，樱兰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晴月，不明白为何能算得这么准，但见小禄子已经领了晴月往屋里走，便紧忙跟上。

　　屋里，皇后正摆弄着窗前的一盆兰花，听到晴月两人进了屋子，也不抬头多看一眼，小禄子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站去了皇后身边。晴月也不着急，先是行了礼，“晴月给皇后娘娘请安了”，见不应答，于是又走近了些，“娘娘这翡翠兰，叶色翠绿欲滴，花红娇艳似火，实数金贵呢。”

　　皇后这才抬了眼，嘴角一抹笑意，“翡翠兰确是名贵罕见，但只怕还是输了鬼兰一截。”

　　晴月故作惊讶，“晴月在杭州府时也听家父提过，说那鬼兰是兰花中最最神秘的一种，因为花形神似在风中摇曳得幽灵，顾得此名，只是花开甚少，鲜有人一睹芳容。”

　　“看样子晴月对兰花倒是颇有研究，”皇后停了手上摆弄兰花的动作，只是折了那鲜红的花株，“真鬼兰虽是罕见，但假鬼兰本宫可还真见得不少，虽是人形，却满腹鬼水，自以为有了些许伎俩，就敢在本宫面前装模作样为非作歹。”

　　樱兰神情紧张得盯着晴月看，“有皇后娘娘镇守后宫，哪还有歹人敢心怀不轨呢？纵使有受了蛊惑而走错一步的人，迟早都会因娘娘的指引，而回归正道……”晴月笑意盈盈，话说得不紧不慢，既不直白又不藏掖着。

　　这回倒是轮到皇后有些迟疑，“你来找本宫，可是那纯贵妃的授意？”晴月见皇后已是松了口，便忙不迭地回道，“晴月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纯贵妃娘娘并不知情呢。”

　　“哦？”皇后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又恢复了一丝笑意，话语却是傲着一股气，“有心回归正道倒是不错，不过这正道可不是光有一番嘴皮功夫，就能回了的。”

　　“晴月当然不会是只带了一张嘴就敢来找皇后娘娘，”晴月与皇后四目相对，并不露怯，“纯贵妃娘娘这次，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呢。”

　　听罢，皇后挑高了一边柳叶眉，有了兴致，便向小禄子使个眼色，“娘娘、如贵人，两位坐着聊呗，”小禄子也变了脸色，谄笑着做出请的动作，“奴才去给两位烫壶热茶。”

　　说着便颠颠出了门去，皇后引着晴月坐到了榻座上，樱兰心里直到这时才敢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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