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各个宫里已经添了暖炉，屋子外边是肉眼可见的冬日寒气，轻呵一声便是朦胧一团。

　　海棠树也落光了叶子，只留下斑驳的枝干了无生机。

　　自打那天夜里纯贵妃不咸不淡的一番盘问后，绾珠心里就一直不安，于是这日一早便来了储秀宫找晴月。

　　已经连着一礼拜，晴月日日去咸福宫请安——淑琴跟和舍子也知晓了这一出，只是她们不知道的，自己已经侍了寝，再没几日，皇上便将知会皇后，现在的晴月小主将要搬离储秀宫，成为贵人独处一宫。

　　所以绾珠来的时候，晴月还以为是纯贵妃有事要吩咐，但见绾珠支吾着，便问，“怎么了？不是纯贵妃找我？”绾珠看了眼樱兰，樱兰便出了屋子，顺手将门合上。

　　“晴月小主可曾把当日御花园的事告诉了旁人？”好久，绾珠才终于开了口。

　　“我和谁说去？”晴月听完这话倒是失了兴趣，却还是假装关心，“怎么？有人知道了？”

　　绾珠心里明白晴月肯定是不会将这话乱说出去，但那夜纯贵妃没头没脑地一番查问，却始终叫自己心慌不已，这几年在咸福宫，除了偶尔偷拿几只主子平日不常用的钗子、手链外，绾珠也想不到自己还有哪些做得不顺纯贵妃的意——所以，自然以为是偷窃一事遭了暴露。

　　“纯贵妃找我问了话……”绾珠咬着嘴唇，“那一定是小寿子这个阉人了。”嘴上说着，但又吃不准，这小寿子平日里文文弱弱，自己打也好骂也罢，除了南巡那一次莫名发火之外，也不曾再见到一次反抗，他有这胆子去说？纵使他有这胆子，但自己行偷摸一事的时候，连娘娘自己的都不曾注意——皇上平日赏赐到咸福宫的物件实在太多了，娘娘哪有心思一一记着，大多时候只是看一眼便叫绾珠收进了专门存放平日里用不上东西的柜子。

　　绾珠也是从那柜子最下边挑了些落了灰的首饰悄悄去卖，已经是将近十次了，从未被人发觉过，按理说，这小寿子也是无从打听到这事儿。

　　可现如今，除了这阉人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其他嫌疑呢？

　　绾珠自己也有些困惑，全然没想到是自己多嘴一句“皇上喜欢纯贵妃娘娘身上的独有檀香味”，才惹出了这些事端。

　　晴月心里咯噔一下，纯贵妃已经知晓了绾珠偷卖一事？那自己明知却未报，可是会惹怒了她？这样想着，绾珠再说些什么已经没了心思去听，“小主，”绾珠却突然拉了自己的手，“您可想法子救救绾珠吧……”

　　“这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办啊……”晴月心里也急，眼看这册封就在眼前，却突然插入了这事——不如自己先行区告发了这绾珠？想必纯贵妃还只是找绾珠问了话却没进一步动作，估计也只是怀疑而已，自己去说亲眼见着了绾珠与那老太监狼狈为奸变卖的过程，只是苦于绾珠涕泪纵横的求情才一时软了心，而这几日自己因为这事也一直受折磨，想了好几宿，才下定决心要告知，以免咸福宫遭受更大损失……

　　“小主……”察觉到了晴月的失神，绾珠又喊一声。

　　晴月安抚道，“纯贵妃娘娘可能也只是日常问话呢？毕竟也没说是为着什么是事，不要自己吓自己了……”“可是……”绾珠还想说什么。

　　“你要是有事，我肯定会帮的。”晴月两只手紧握着绾珠的手。

　　绾珠这才放心了些。

　　待绾珠出了储秀宫，晴月才又陷入了思绪，方才自己想的法子，看似在理，但却经不起推敲——心思缜密如纯贵妃，又怎会轻易相信？

　　只好先宽慰着绾珠，只是这戏要怎么演，还得再盘算一番，至少，在册封之前，所有人都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树大招风，越是让人看不见，才能在这后宫走得越远。

　　心里有事，连着胃口也不怎么好，吃过一顿无味的晚饭，晴月便回了房，前脚刚进，和舍子后脚便跟上了。

　　“姐姐，今天可是身体不舒服？”和舍子问道，晴月起先是没察觉身后跟了个人，先吓了一跳，待回头发觉是和舍子后，才捂着胸口，“吓我一跳呢，步子这么轻……”

　　“是姐姐想着事情入神了吧，”和舍子哈哈一笑，上来就搀了晴月的手，“不过姐姐今天脸色不大好，可是被贵妃娘娘为难了？”

　　和舍子只知道这几日晴月往咸福宫走得勤快，因为之前受了纯贵妃的无端责罚，便一直以为是纯贵妃无事一直找晴月麻烦——先前问过几次，只是晴月也不否认，便更认定了晴月每天去咸福宫请安是受了胁迫。

　　“这贵妃娘娘也太欺负人了……”和舍子愤愤不平，“我们去找皇后娘娘。”晴月笑着，“找皇后娘娘又有什么用呢，连这储秀宫的宫女也明白的道理，现在这后宫该听什么人的话，你啊，再这么莽撞，小心吃亏呢。”

　　和舍子撅了嘴，“可我眼见着你天天去咸福宫，每次都又惊又怕，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怒了那贵妃娘娘，像我上次一样被罚跪……”

　　“好了好了，这贵妃娘娘要是真要罚我们，也不是皇后娘娘出面就能被轻易放过的。”晴月拉着和舍子坐到桌边，想到了什么似的，“不过，我听说，最近贵妃娘娘倒是真的有在罚一个宫女呢。”

　　和舍子来了兴趣，这入宫也有一个多月了，能走得地方都走了个遍，生活实在烦闷得很，也只能从宫女处探听一些消息传言，打发打发时间。

　　“还记得咸福宫里头的大宫女绾珠吗？”晴月边在心里捋着话术，边抛了开头。

　　“绾珠？就是那个仗着出身咸福宫，成天在宫里头狐假虎威的宫女咯？”和舍子挠了挠手心，“她被罚了呀？”

　　“听说是因为偷了贵妃娘娘的首饰呢……”晴月说着，又望了眼和舍子的表情，见对方实在感兴趣，才假装有些为难的样子，“说人家的这些，是不是不太好……”

　　和舍子听得正起劲，“唉，姐姐，就我们两个人呢，你快接着说呀……”

　　晴月露了个笑意，才又将绾珠一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那这绾珠可没有好果子吃了……”和舍子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也是啊，听说是为了给宫外的相好治病，需要一大笔钱才初次下策……”晴月见状，又补了一句。

　　“相好？”和舍子抬了眼，“嗯，我问了，说是在宫外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本来是想着明年宫龄一到就能出去婚嫁的，只是来了书信，说相好从夏末时候就染上了病症，已经把家里都治垮了，还是没好些……那绾珠心急怕那家人就此放弃了，才出次下策……”晴月继续说着，却不住地拿眼观察着和舍子的神情变化。

　　而不出所料地，和舍子果然落寞了神色，“宫外”“相好”几个字眼，再怎么说着已经忘了，却还是能轻易勾起她关于白亦宇的记忆。

　　“只怕现在，是再也不能出了宫去与人相聚……”晴月话到此便止住，“这天是真的一日冷过一日，烫壶清茶可好？”

　　和舍子浅浅应一声，“原来也是个可怜人……”无端地说了一声，却连自己也惊了一下。

　　晴月笑笑，喊了樱兰来烫茶。

　　两人喝了不多久，因着听了关于绾珠的事，和舍子心里也不舒服，便要起身回屋。

　　“也不过是听来的话，妹妹别再纠结旁人的事了……落得自己不痛快。”晴月送着和舍子到门口，又替她整理了衣裳，“既然已经是在宫里头，我们就只管顾好自己。”

　　顾好自己？所以旁人指的是绾珠，还是已经在宫外泯灭了身处的白亦宇？和舍子忽然又像是被一团绸缎堵住了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天真的以为能够将那人从此在心里原有的位置上抹去，却不想还是轻易就被哽住了喉口——压抑了那么多日子的思绪，现在全部翻涌出来，哭不出喊不得。

　　“嗯。”应着，却是红了眼眶。

　　晴月看在眼里，也不说破，让樱兰送着和舍子回房间。

　　和舍子是个重情义的人，连着周含那丫鬟只不过是打小陪着自己长大都能以姐妹相称，就更别说这喜欢了几年的白亦宇。

　　男女之间感情，岂是一句“忘了”就能忘得的事？

　　所以晴月故意将绾珠的故事编造了后半部分，为的只是叫和舍子感同身受——人一旦将故事中的人物代入了自己的处境，便失了心智。

　　那么关于绾珠的事情，和舍子顺理成章的掺和其中，而自己也能借机脱身而出。

　　虽是对和舍子有些有失公允，但这宫内，自保才是唯一的准则，晴月心里一阵紧，竟产生了一丝愧疚，便扶了门框，任由这冬夜里的寒气吹拂在脸上。

　　又冷又疼，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叫自己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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